赵瑶影到菡萏院时,众人眼里因失宠应该寂寥的孙清扬正立在廊下赏花,赵瑶影解了襟上的香囊去砸她,“这都什么光景了,你还有闲心赏花?”
孙清扬接着香囊揣进怀里,迎面和她笑着,“难不成还要学那前人,将千般心事付瑶琴不成?”又默默打量了一脸担忧的赵瑶影一番,“人人都说因为我皇太孙冷落了几位姐姐,你倒好,不但不怨还来看我。”
廊下的孙清扬一身月白衣裙,旁边的海棠花满枝头,她笑得比花倒还要好看几分,赵瑶影微微笑道,“你也说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日嫁他我已经知道会有今日,左右不过是想守着看看他,又怎么能怨得你。”
孙清扬想了想,“赵姐姐你待他真好,可惜,皇家最多无情人,你这番深情却是空付了。”
赵瑶影却笑,“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劫,我只当前生欠了他的,今世来偿。”
孙清扬见她看似全不在意,一脸俏脸却是苍白如纸,情知赵瑶影心里头还是挂记,暗暗叹了口气,转开话题,“眼看这海棠花开了,桃花已经谢尽,赵姐姐前些日子要与我画的桃花,如今只能画桃叶了。”
听到说要画画,杜若支使着院里的婆子们将案几抬出来,笔墨纸砚摆好,好让她们在廊下看着画。
赵瑶影却不动笔,倚坐在廊下,默默看着那稀落的桃花,孙清扬知道她又在想心事了,一双手从后面掩着她的眼睛笑道:“赵姐姐,你从前也是个爽落的人,为何这些年大了,倒见花落泪见月伤心,多愁善感起来了?”
赵瑶影指着叶间几乎不剩什么的桃花黯然地说:“你看那桃花,前些天还灿烂的灼人眼目,如今就轮到了海棠。难不成在这宫里,真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嘛?他前些个日子还同你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一般,怎么说放就放下了,不闻不问不顾,我听说连奴才们都慢怠了菡萏院许多,昨个送来的点心,都是陈的。”
孙清扬听到她为自己难过,心里很是感动,却不愿见她同病相怜,因为自己又想到她自身的境遇,“姐姐何必为我难过,你要像其他人似的恨我,我这心里还好受些。至于这桃花,要是一年四季都开着,谁还稀罕它,就是因为花的短暂,才美的灿烂呢。桃花谢了,还有海棠,玉兰,茉莉、荷花......这一年里的好风景多的是,干嘛总惦着那凋零的,白白错过了眼前?咱们女子,要有花一样娇美的容颜,枝叶那样葳蕤(音wēiruí)的心才好,繁茂昌盛的,才不怕枯萎凋谢,最好能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无限和天空接近,叶子和清风嬉闹,枝桠和鸟儿戏语,听一听外面天地间的消息。”
赵瑶影有些呆了,“人人都说咱们女子应该如花朵一般,你倒说该像棵树,偏你这心思,转都转的和别人不同。”
孙清扬已经在宣纸上画了一树花骨朵颤颤巍巍在枝头绽放的桃花,边给桃花上色边说:“这外表上啊,当然应该漂漂亮亮的,但在心里,你不觉得花太过娇弱,一阵风也落了,一场雨也掉了,全由不得自己吗?做树多好啊,将根深深地扎进土里,不但不会随意吹落,还能给人挡风雨,让鸟儿歇息呢。”
赵瑶影到她身后看着笑,“你这对着桃叶画桃花,倒也很别致。”
孙清扬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又在花下画了一个临风愁绪的美人,“心里有花,自然看着叶子也能开出一树繁花来,心里要是没有花,就是时时对着,也不过觉得春光转瞬即逝,惋惜哀叹罢了。桃花娇美,桃叶葳蕤,我最喜欢的还是桃子,香甜可口。”
赵瑶影眸子晶莹如水,“你啊,成天就惦记着吃。你都画完了,我来题词吧,上一回我们一起画画,还是皇太孙冠礼前呢。”
孙清扬心中微动,细细在美人的脸上添上赵瑶影的眉目,笑道:“有那么久吗?我都记不得了。”
赵瑶影仰着白玉般素净的脸,安静地看着宣纸上的桃花,眸子里满是温柔,像是那纸上有另一个人的面孔似的,“你怎么会忘了?我倒觉得那像是昨个发生的事情,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看她的眼神,他注意她的样子,他在她身边的呼吸,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在心里温习了千百遍,几乎一转眸,就要以为他就在身边欣赏地看着自己。
可是,大婚之后,太孙妃、孙妹妹、何贵嫔、袁嫔那儿他都去过,只有她的院里,他一次也没让掌过灯。
在他的心里,她比不上孙妹妹,比不上太孙妃,难道连那两个也比不上吗?
可是,她还是不怨,她还是憧憬,也许,有那么一日,他会想起那天,她站在他的身边,眉目宛然,脸红心跳。
赵瑶影提笔在纸上写下:燕懒莺慵春去,又是一年桃红。花飞莫遣流水,恐有旧游来寻。
午后,朱瞻基听到身边的内侍陈会福说孙贵嫔使人送了幅画来,开心地忙叫展开。
看到画上的桃花,花下的美人和旁边的题句,他疑惹地说:“小陈子,你说这画上的美人可像孙贵嫔?”
虽然昔日的小陈子早已是朱瞻基身边最得宠的大内侍陈会福,但朱瞻基还是习惯唤他小陈子。
立在朱瞻基身后的陈会福伸头看了看,“这桃花画得真是灿烂,就像三月又来了似的,这美人有点像孙贵嫔又有点不像。”
朱瞻基生气了,“什么叫有点像,根本就不像。你的眼睛就长到哪去了,杵在跟前都看不出来。”
惯会察言观色的陈会福立马说:“奴才看着,倒有些像赵嫔,可这孙贵嫔的画上,画赵嫔做什么?难不成桃花开得那会儿,赵嫔立在桃树下?”
“对,你这一说我也想起了,这眉眼可不就是瑶影。”朱瞻基随口说出了赵瑶影的名字。
陈会福一听,这随口中带着亲切带着熟捻,更是不住口的夸赞,“可不,越看越真,生生就是赵嫔主子的模样,和那桃花一样好看。奴才也曾听说,孙贵嫔和那赵嫔情同姐妹,想来是她们一起玩时,都想起了您,所以才画了这画儿送来。”
朱瞻基觉得好笑,“你也知道好看吗?”
见这十多天都没笑颜的朱瞻基脸上竟然有了些笑意,陈会福更是陪着笑说:“奴才跟着殿下这日子久了,自然见多识广,像孙贵嫔,像赵嫔,还有其他几位主子,个顶个的好看。”
朱瞻基啐他,“你倒是谁都不得罪。得了,把这画收起来,好生放着吧。”
“哎。”陈会福边卷画边说:“奴才就将这幅画和那年您冠礼时收的蝶戏牡丹图放在一起。”
朱瞻基看着陈会福冷然道:“小陈子几时学会认字了?”
太祖立制不许内侍识字,永乐帝时因为有时需要他们传送消息,渐渐默许了内侍可以认字,但也仅限于司礼监那些需要传宣谕旨,草拟诏旨的内侍,像陈会福这样掌管皇太孙日常物品,随侍身边的,还没有资格识字。
陈会福战战兢兢地回答,“奴才因为平时收纳殿下的物品,又见您喜爱字画,所以偷学了几个。免得文武双全的殿下跟前,立个大字不识的草包。”
朱瞻基原以为他会推诿隐瞒,不想他竟然一五一时说出来,脸色就缓和了许多,神情淡淡地说:“也算你有心了,识字不要紧,但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心里却不能没数,平时得把招子放亮些,免得出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陈会福大喜过望,这意思他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识字,那以后他的前程可有指望了,忙跪下给朱瞻基瞌头,“奴才谢殿下恩准识字,奴才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辜负殿下的厚望。”
起身后又将那画收起放好。
等他转出来,见朱瞻基站在书案前,在宣纸上写了几行字,恍眼正是画上的那几句:燕懒莺慵春去,又是一年桃红。花飞莫遣流水,恐有旧游来寻。
陈会福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今个晚上,是菡萏院掌灯还是?”
菡萏院。朱瞻基的心口微微一痛,“松苓院。”
松苓院,赵嫔所居。陈会福一愣,皇太孙大婚这多半年来,可一次也没去过,看来,孙贵嫔仍然举足轻重,她送一幅美人图来,皇太孙就会依她的意思去松苓院。
按照宫里的规矩,妃嫔头一天被宠信后,第二日一早需要向正妃请安。
胡善祥瞧着赵瑶影恭身施礼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孙贵嫔是皇太孙心上的人倒也罢了,可这些日子,他竟然连连歇息在松苓院,俨然已经将那夜说过要让自己给他用皂角洗发的话丢在了脑后。
想着那夜过后,凭她如何哀求仍然灌下的那碗避子汤,再看看下面一脸脉脉谁语模样的赵瑶影,一向没什么脾气的胡善祥突然生出了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