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连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两次所发家信。四弟之信具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之象。此事断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只要日积月累,如愚公之移山,终久必有豁然贯通之候,愈欲速则愈锢蔽矣。
来书往往词不达意,我能深谅其苦。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多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弟”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弟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污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弟”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学问也。若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不知贤弟肯听此语否?
科名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足以承堂上之欢也,谓禄仕可以养亲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诸弟不得,亦可以承欢,可以养亲,何必兄弟尽得哉?贤弟若细思此理,但于孝弟上用功,不于诗文上用功,则诗文不期进而自进矣。
凡作字总须得势,务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之字,笔笔无势,是以局促不能远纵。去年曾与九弟说及,想近来已忘之矣。九弟欲看余白折。余所写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铜尺已经寻得。付笔回南,目前实无妙便,俟秋间定当付还。
去年所寄牧云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劝牧云用功,后半劝凌云莫看地,实有道理。九弟可将其信抄一遍,仍交与他,但将纺棉花一段删去可也。地仙为人主葬,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未有不家败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云也。至于纺棉花之说,如直隶之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富男女,人人纺布为生,如我境之耕田为生也。江南之妇人耕田,犹三河之男人纺布。湖南如浏阳之夏布,祁阳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无论贫富男妇,人人依以为业,此并不足为骇异也。第风俗难以遽变,必至骇人听闻,不如删去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
“译文”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
五月底连续接到三月一日,四月十八日两次所发家信。四弟的信,都见真性情,有困心衡虑、郁积思通的气象。这件事绝不可以求快,快了必定会拨苗助长,不仅没有益处,而且有害。只要日积月累,像愚公移山一样,终有豁然贯通的时候,越想快越易受锢蔽塞。
来信往往词不达意,我能谅解他的苦衷。今天的人都把学字看错了,如果仔细读“贤贤易色”一章,那么绝大多数的学问,就在家庭日常生活的运用中间。在“孝悌”二字上,尽力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力十分便是十分学。今天的人读书都是为了科举功名,对于孝悌伦纪的大义,反而似乎与读书不相干。竟不知道书上所写的,作文时替圣贤所说的,无非就是要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真的事事做到,那么就是笔下写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件件事不能做,并且有亏于伦纪之大义,那即使文章说得好,也只算得一个名教中的罪人。贤弟性情真挚,但不善诗文,何不天天在“孝悌”两字上下工夫?句句依《曲礼》《内则》所说的去做,务必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没有一时不安乐,没有一刻不舒适,往下对于兄弟妻子,都和蔼有恩,井然有序,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如果诗文不好,这是小事不必计较,就是好得不得了也不值一个钱。不知道贤弟肯听这话不?
科名之所以可贵,是说它足以承堂上大人的欢心,说它拿了俸禄可以养活亲人。现在我已得到,即使弟弟们不得,也可以承欢,也可以养亲,何必各位弟弟都得呢?贤弟如果细想这个道理,而在孝悌上用功,不在诗文上用功,那么诗文不希望它进步都自然会进步。
凡写字总得要一种势头,使一笔可以走千里。三弟的字,笔笔没有气势,所以局促而不能远纵。去年曾经和九弟说起过,我想近来忘记了吧。九弟想看我的白折,我所写的折子很少,所以不寄了。大铜尺已经找到了。把笔寄回南方,现在实在是不方便,等到秋天一定寄回来。
去年给牧云的信没有寄出,但这封信,前半是劝牧云要用功,后半是劝凌云不要去看地仙,实在是有道理的。九弟可以将这封信抄一遍,仍然交给他,但删去纺棉花一段就可以了。地仙为人家主持丧事,害人一家,丧良心不少,没有不家败人亡的,一定要极力去阻止凌云。至于纺棉花的说法,如直隶的三河县、灵寿县,无论贫与富,男与女,人人纺布为生,好比我们那儿靠耕田为生一样。江南的妇女耕田,如同三河的男人纺布是一样的。湖南如浏阳的夏布,祁阳的葛布,宜昌的棉布,都是不论贫富男女,人人都依靠此为生计,这并不奇怪。只是风俗不能一下就改变,必然会导致骇人听闻,不如删去这一段为妙。书不尽言。兄国藩手草。(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