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父无母,却不知道怎的,竟有个爷爷。
那年,我六岁。在这以前我的记忆完全空白,不是现在不记得,是当时就不记得。为此,我曾问过爷爷。爷爷说,你没有六岁以前,懂不?稚气的我摇摇头,说,不懂。爷爷说,不懂就去面壁思过。
第二天,爷爷来看我,问,你知道为何要你面壁思过吗?我摇摇头。爷爷继续说,因为你是我所有徒孙中资质最愚钝的那个。我说,可你没有教过我呀。他说,那是因为教了你,你也学不会,所以没有教你,懂不?我说,我不懂。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那你继续面壁思过,直到懂为止。
自那天以后,爷爷每天都来看我一次,看我究竟有没有偷懒,可惜他每次来都失望地发现,我真的端坐在那里,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对着墙壁。就这样,从日出到日落,从月现到月没,这朝朝暮暮,日日夜夜,不知过了多少天还是多少个月,也不知道自己吃过饭没有。
爷爷的表情渐渐由失望变为绝望,当他彻底绝望的那天,爷爷再次问我,你懂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懂。爷爷说,那你看好了。他说完,手一挥,当时我连他的手影都没看清,面前那堵山壁便轰然倒塌。
我天真地鼓掌道,太厉害了,爷爷,这是什么式?他说,不认识。我说这招“不认识”太厉害了,我也要学。他问,那你看清楚了吗?我摇摇头,说没有。他又问,那你懂了吗?我还是摇摇头,说没懂。爷爷他说,那好,以后你不用面壁思过了。我问,为什么呀?他说,因为山壁已被我轰倒,你已无壁可面。我问,那我现在做什么呀?他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爷爷走了好远,远得我都记不清究竟过了几座大山,跨过多少溪流。直到远处出现了那么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看起来有三十多岁,样子我记不清了。我一路走来,那人一直在看着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我们终于站到他面前。
他给爷爷深深鞠了个躬,说,晚辈拜见前辈。爷爷说,不必拘礼了。爷爷然后转过身,拉着我的手说,你以后就跟着这个人吧。我问,他是谁呀?爷爷说,当初就是他负责把你带到我这儿的。爷爷教不了你,你还是跟他走吧。然后把我推到那人面前。我看着他,半响,见他的眼神静如秋水。我说,问我们以前认识吗?那人摇摇头。我问,那我以后就跟着你吗?那人点点头。我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说,以后你就叫我师父吧。
我那时还小,完全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以为师父就是个名字。于是我说,师父,你好。
那人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没有名字的。于是我转过身问爷爷,爷爷,爷爷,我叫什么名字呀?爷爷却不看我,而是一直看着那人。他说,他还没有名字。以后他是你的徒儿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那人说,虽说这孩子资质不够,不过毕竟来过九天宫一遭,那就叫天来吧。爷爷说,天来,这名字寓意太明显,加把草盖住吧。那人恭敬地说,前辈说的是。然后那人对我说,你的名字以后就叫天莱。从现在开始你获得了名字,你要好好的珍惜。我天真地鼓掌道,好呀,我有自己的名字啦。
这时爷爷看看天,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走了。说着爷爷把手掌放在我的天灵盖上,那人却说,前辈请慢。爷爷说,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人说,他的这段记忆不用抹去了,反正他不会知道这是哪。爷爷沉吟半响,撤手道,罢了,罢了,他终究受老夫召唤而来,却居然不够资质,这阴差阳错间只怕是茫茫天数不可逆。若他日果真出什么岔子,也绝非抹去他这些记忆能够阻止的。与其如此,不若留给他作个念想吧。
那人作揖道,感谢前辈格外开恩。爷爷转过身去,说,你们赶紧走吧,趁老夫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那人再拜谢过,然后拉着我离开了。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一直到晚上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座山,叫东华峰;目的地,叫摩天崖。摩天崖上面有几间不大的宅子。几间宅子中间,围着一间小祠堂。祠堂中央摆满了牌位。我们到达时已是夜深。那里坐着一名大人和几个小孩,小孩有大有小,有男有女。那人和那名大人寒暄几句,就拉着我到排位前上香。
我指着牌位问,他们都是谁呀?
那人说,他们是我们的先辈,你师父的师父,以及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们,还有他们的师兄弟。你记住,以后在他们面前要恭敬,不能用手指指。
我哦了一声,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然后那人说,现在你已正式成为华山东华峰第二十七代弟子。然后把一个小女孩拉到我面前,又说,她是你师姐,叫冰云。然后对那小女孩说,他是你师弟,叫天莱。
那他呢?我指着旁边那个大人说。
那人说,他是你师叔,而其他孩子,是他的徒弟,也就是你的同门师兄。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有了师父,还有师姐,还有一个师叔,还有几个同门师兄。
……
那一年,我六岁,师姐比我大三岁。九岁的师姐,已是个美人胚子,大大的眼睛明亮如水,肌肤白嫩得如剥了壳的鸡蛋,尖尖的下巴,樱桃小嘴,芊芊玉指。她不爱说话,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这些几个特征,直到她长大都没有改变。
摩天崖只有几间宅子,除了祠堂,师父和我们住一间,师叔和他的弟子住一间,一间是养畜生的,还有一间是长工夫妇住的。师父的宅子不大,除了北面正房,西面是书房,只有东面一间厢房——据说师父本来不打算收弟子,那厢房是给客人准备的。后来收了师姐为徒,便让她住那了。
虽说是厢房,其实也挺大,进门是厅室,厅室虽小,但精美的圆桌、凳子、挂壁一样不少,厅室两边各有一道门。南边是浴室,浴室地面铺满鹅卵石,是洗澡洗衣服之处。北边是卧室。其门呈圆形,用漆木做门框,门框上用镂空工艺雕刻着各种吉祥物。门上垂着一幕精致的彩色珠帘。珠帘后面是卧室。卧室里面摆放着两架床,一张是我的,另外一张是师姐的。我的所谓床就是在石墩上垫上一张大棉被上面再上放一张席子。而师姐却是雕刻的酸枝木大床,还挂着薄纱,以免夏天被蚊子咬。床上有柔软的枕头和一张绣着精美图案被子。
除此以外,师姐还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用酸枝木做,做工如何考究就不说了,光那块镜子就已价值千金。那是一面水晶镀银镜,据说来自万里之外的夜潭。师父舍不得用,却给了师姐做了个梳妆台。师姐还有一把白玉梳,也是稀世珍宝,白得通透圆润的玉石上,却有那么几条鲜红的闪电状纹路,估计够买断常人一辈子的苦力。
尽管我那时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并不知这些东西的价值,却也明显感觉得出师姐和我之间待遇的差别。师父给我发的衣服,都是粗衣麻布的,而师姐穿的却是上等丝绸。为此,我曾问过师姐,她只是冷冷地回了句:因为你是男孩子。
那晚睡到不知几更,却听到哭泣声传来。我爬起床来,发现那声音是从师姐的床上传出的。师姐在哭?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听仔细了,嗯,的确在哭。声音很小,又断断续续。我爬下了床,一步步走到师姐床边,隔着床帘倾耳细听。她好像在喃喃自语,可是声音太轻,不知在说啥。我胆子一大,决定轻轻掀开床帘看看。
当我掀开一看,师姐双眼紧闭,小嘴却在一张一合——“妈妈”。我一怔,“妈妈”,对了我也应该有妈妈的,却怎么没有了妈妈的记忆?我对自己妈妈一无所知,却很想知道别人的妈妈是怎样的。于是我胆子更大了,把耳朵贴到了师姐的嘴边。
“你放开……妈妈,坏蛋……我……”声音似有还无,我没有全认出来。这时师姐突然两手一伸,我以为她要醒了,吓了一跳,差点倒下,幸好我平衡感不错。等我稍微缓过神来再看师姐,原来她还没有醒。不过她的表情却异常的痛苦,双手对着虚空拼命地抓,口中喃喃道:“你们……不要……妈妈……爸爸……不要……”再细看,泪已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我那时心想:天哪,师姐做恶梦了,都吓哭了。不行,我得叫醒她。
“师姐!”我大声喊出来,却只有嘴在动,气在送,楞是没有一点声音。我惊讶极了,又拼命叫了几声,依然如此。这时师姐看起来更痛苦了,痛苦得那双小手都无力地软下来了,只有嘴在说:“不……不……不要……”眼角的泪水已经连成片,把枕头都沾湿了。
我只好试图伸手去摇醒她。谁料手刚触碰到师姐身子,一道天蓝色的光芒从她的躯体喷射而出,直扑我的手掌。我感到一阵麻痹,随后两眼一黑,就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