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哪家的孩子,这风雨天去河边游泳?”
“我们是华山的弟子。我叫天莱,她叫梓幻。”
“啊!你们就是官府要找的华山弟子啊?你们的衣服呢?”
“被河水冲走了。”
“柳姐,你赶紧去官府报告一下,说孩子找到了。”
我不知道我们失踪给华山多大震动,华山掌门亲自过问,并发函给周边县城,要求各地协力查找我们。当其时浩然和萧朱刚完成试业任务,正好回到华阳城,也收到了命令。他们到了梓幻家里调查情况,又查到了人贩子和卫兵,然后一直查到梁财主。浩然让萧朱回去告诉掌门,自己则去梁财主家交涉。就在他出发时,却听说找到我们了,他便马上赶了过来。
看到浩然那刻,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浩然激动地说:“天莱,总算找到你们了。”
我顾不上欢喜便拉着他跑进房间,边跑边说:“浩然哥,你快救救梓幻吧。”
当浩然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梓幻,他楞了一下,问道:“她怎样了?”
我摇头道:“不知道,她一直发烧,叫也叫不醒。”
浩然一摸梓幻额头,便知道大事不妙,再一把脉,脸都青了。
我急切地问:“浩然哥哥,梓幻怎样了?还有救吗?”
浩然紧张地问:“她是不是头部受到过重创。”
我点头回应道:“嗯,我们跳下来时,她好像撞到头了。”
浩然默然良久,低声自语:“高烧易退,积血难清。此地离开华山有一天路程,恐怕送到华山已经药石无灵。事到如今,唯有放手一搏了。”
他给了那户人家一两银子,请他们帮忙买药材,煮热水,再准备些干净毛巾若干。浩然说,他要用真气把梓幻颅内淤血逼出来,过程凶险万分,受不得半分干扰。因此他让我把守在门外,不要让任何人干扰。
后来我听师父分析,真气在颅内游走不比身躯四肢,其运行必须控制得非常精细,力度过猛,方向偏差,走势不畅,起搏不均匀,都会对脑子造成永久伤害,轻则让人癫狂,重则一命呜呼。
浩然虽为本代弟子翘楚,然而这种精细操作,也难倒了他。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浩然是三度休整,三度继续,那毛巾换了几条,才终于把淤血全部吸出。我看着盆里丢着的几条吸满黑色的淤血的毛巾,完全不知道梓幻是怎么挺过来的。
傍晚时分,浩然终于从房间走出来。
我急切地问:“梓幻她怎样了?”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说:“淤血已清,高烧已退,只是暂未清醒,不会有事的。我现修书一封,让县衙加急报送华山,请师父们派人来接应。天莱你就放心吧。”
说完,他顾不上吃饭,就问村里的人借了纸笔,立即修书一封,让人带往县衙。随后他又问我事情详细,我便把梓幻蒙冤到逃命至此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浩然听罢,说:“原来如此,我回去一定禀明师父,还你们公道。”
得到浩然的保证,那晚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浩然是华山各峰这辈弟子的大师兄。他的年纪虽不是最大,但入门却是最早的,修为也是最高的。他那年十七岁,长得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天生一股浩然正气,已隐隐有大侠风范。一直以来,他无论德行还是修为都是同辈最佳楷模,以至于师父教官教训弟子言必称浩然如何如何。弟子们私下都认定,他就是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因此,他话的分量顶半个教官师父,我自然不会怀疑。
然而事实永远是残酷的,第二天梓幻依然还没有醒。
从逃出梁财主在东城外的别院,到现在梓幻已有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梓幻可能首先是饿死、渴死。浩然尝试过给她喂水、喂药,可她全无吞咽反应。浩然只好用真气强行把水和药灌入她体内。就这样,又熬了一天。
直到当天夜里,我师父和梓幻的师父——圣姑终于赶来了。
那时我已入睡,朦胧中听到了师父的声音,便马上翻下床来。一开门,果然见到厅里师父和圣姑、浩然还有主人家一起。
我哀求道:“师父,救救梓幻吧,她已经好久不醒了。”
浩然过来拉我回房间,安慰道:“你放心,你师父来了,这下肯定没事的,你就回去睡吧。”在他和师父的要求下,我只能回房间继续装睡。隔着门,我听见浩然向我师父、圣姑坦白目前梓幻情况之严重。浩然说如今梓幻身子太虚,不能强行唤醒,但若不迅速唤醒,“待六识全失,恐从此成木人。”
我那时年纪小,并不知所谓“六识全失,木人”意味着什么。六识,华山指的是人的六类感觉。第一识是特殊器官的特殊感觉,包括而不仅限于视听味嗅四感,称为官识;第二识是冷热痛触等肌肤之感,称为触识;第三识,包括内脏之饱饥,精神之沛疲,四肢之动静,称为体识。
以上三识统称外三识,此外还有内三识,分别为幻识,情识与意识。幻识为第四识,指的是幻觉、梦境等不真实却有感觉的感觉。情识为第五识,就是喜怒哀乐忧这些情感。意识是第六识,是思想与自我存在的一层,如果第六识消失,就是人们常说的失去了魂魄,人会如同木头一般,不会思考不会做梦,对外界刺激也全无反应。这种状态,华山称之为:木人。
圣姑说:“带我们去看看,自有定断。”浩然领命,带他们进入梓幻的房间。后面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朦胧中看见房间里流光溢彩,好像有无数道彩虹迸射出来,又好像,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师父便叫醒了我,说要带我回华山。
我担心地问:“梓幻呢?她怎么样?”
师父平静地说:“她身子太虚了,要留在这里好好静养。”
我倔强地说:“那我也不回去,我留在这里照顾她。”
然而师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他说:“天莱,听话,你在这里梓幻很难好起来。”
我疑惑极了,问:“为什么?”
师父平静地回应道:“不要问为什么。世界上有很多事,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
我终于糊里糊涂地跟着师父回了华山。
回到华山后,我一直放心梓幻不下,多方打听她的消息。可是,她一直没有回来,听说,她留在了山下静养。可是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新年,我见到了翠玉,她告诉我,圣姑很早就回来了,可是没有见到梓幻回来。我逐渐明白,或许梓幻永远不会回来了——要么她被华山开除了,要么她已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小村庄里。
童年是无情的,我很容易就会把一些不开心的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比如我被谁欺负过,被哪位师叔伯责骂过,甚至是我和炎姬差点死在地下那次。但我总忘不了梓幻的离开。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玩时,或者见到翠玉时,或者自己一个无聊时,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梓幻,觉得她会突然冒出来拉着我就跑。
春去夏来,又一年夏至到了,那年的公开课在北华峰举行,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可是那年的公开课却如此无聊。师姐、炎姬都不用来了,梓幻又不在,只有文斌跟我一起去了北华峰。可文斌去那是要找秦明玩的。公开课会场上坐着几百人,我却孓然一人,并非我一个都不认识,而是我想装作谁都不认识。那年的公开课说了什么,我已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翠玉来找过我,我却淡然地回应了句:“我没空。”
然后我独自离开了。
一年光景,我知业进展缓慢,《算经》、《律经》学得还凑合,但是枯燥泛味的《法经》我是完全听不进去。我那时想,大人们哪来那么多规矩,做事情凭良心做不就行了吗?非得搞个套出来,让全天下的往里钻。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周围乱逛,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满布参天巨木的森林中。等我幡然觉醒时,已完全不记得来路。那一刻,我却没有慌,反而很平静。我又想起了梓幻,想到,或许她回来时迷路了呢?
“哼。”我自嘲地一笑,然后抬望面前那数十丈高的巨木,“可我不会迷路,爬上去,我就找到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