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走马岭,向西北插去,翻过岭后,再向正北。土落村,在地图上离亭只有二十里路,但是从老爷山走下来,先向南,再向西,西北,最后直插东北,等于围着老爷山兜个大圈子。这个任务完成与否,将决定上党战役的成败。
吴孝闵政委算计一下里程,他估计最快也得在五日夜晚二十三时赶到,他们还得跑步前进。全团在预定时间赶到土落村,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一个连队能赶到,切断敌人的退路,后续部队继续赶到是可能的。他选定了霍刚的连。吴孝闵问:“有没有再近一点的路?”霍青山老人摇摇头:“没有近路。要赶到土落,只能在腿上下功夫。”
吴孝闵问老人:“你行吗?这是个苦差事。”
霍青山老人乐了:“差事虽苦,我心里痛快。”
部队跑步前进。上山的时候,像冲锋一样累得喘气。下山的时候,一路大跑;因为黎明我军将要向老爷山发起总攻,时间是紧迫的。如果敌人溃下来直奔沁州,他走的是弓弦,我们走的是半圆的弓背。敌近我远,为防万一,旅长刘忠已经带七七二团,直插敌人榆林大本营去了。
到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老爷山主峰,在不知不觉之中,转到了东南方向了,部队到了老爷山的背后,他们越过了走马岭,攀上北面一座大山,老人一步不停地迈着大步走在前边,累得战士们不由得跑步紧跟;吴孝闵政委,也累得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摘下眼镜擦着。
现在不怕敌人发觉了,而且路也逐渐看清了。一切为了抢到敌人前边。吴孝闵不时地看表,关心总攻时间的到来。
炮声震天动地的响起来,从磨盘垴到老爷山,山峰闪着炮弹爆炸的火光,一股股火柱直冲天空。大地震颤,顿时老爷山顶被黑烟淹没。随着而来的是重机枪嗒嗒嗒……的响声,在山谷里回荡。
冀南部队和李成芳旅发起了总攻。
突然,一阵惊心动魄的声响,好像发自地心的震动,震抖了整个大地。敌人密集的人群,像决堤似的从老爷山的绝顶倾泻下来,简直看不见山峰本来的颜色,而是数以万计的灰色的球体,铺天盖地地滚下来,淹没了道路,淹没了地坎,淹没了沟渠,淹没了田野。顺着倾斜的陡坡,往浊漳河谷倾泻。好像整个老爷山都在动,敌人从前沿阵地溃退下来。
人们那种求生的欲望,本能地进发出来,不顾一切地往下冲;冲撞厮打,推搡着阻挡自己前进的人,形成可怕的杀戮、践踏、哭喊、叫骂,像一股疾流冲刷着阻碍它的一切。有人跳起来,从人群的头上跳过去,拼命想冲到前边,忽而倒下,被滚滚的人流踩死;后来的人,又从人铺的路上踏了过去。人们是绝望的,睁着恐怖的大眼,张着嘴,挥着双臂,拼命挣扎。
陈赓司令员打马赶来,跟在我冲锋队伍的后面,大喊一声:“别让彭毓斌跑了!”这一喊,提醒了人们,一阵呐喊声:“追呀!别叫敌人跑了!抓住彭毓斌!”部队开始了追击。
彭毓斌的大势已经不可收拾。半山里、河谷里、田野里,都盖满了人和死尸。惊马乱窜,大炮、车辆掀翻在河谷里。溃兵像一片蛆虫拥挤在一起,滚滚翻腾。
霍刚急了,带着部队拼命地赶路,他要排除万难完成这个任务。冲上老爷山时,倒比这儿顺利,而今天倒把他急坏了,他顾不上掉队的战士,自己丢掉了背包轻装前进。
吴孝闵也急了,向掉队的战士说:“闪到一边慢慢地走。”随即向后传下他的命令:“团政治处,负责组织收容掉队的人。”
霍青山老人太阳穴上的青筋,也暴涨了起来。
部队跑步前进。
夜二十三时,部队赶到土落村。浊漳河东岸,正在过着向北溃逃的敌人队伍。我前卫团已经赶到。
霍刚带着连队冲过浊漳河,向敌人发起冲锋。一阵手榴弹、冲锋枪射击,把后面的敌人截住,切断了通路,占领了土落的制高点;然后机枪向后边涌上来的敌人扫射起来。
吴孝闵带着后续部队赶到,布置了全团的阵地,这才喘过一口气来。他这一个团,要顶住彭毓斌八个师的冲击,将有一场殊死的战斗,他这个跑得精疲力竭的团队,能顶得住两万多敌人吗?他没有想这个问题。他一心在想:只要他这个团赶到这里,把敌人大部队截住就行了。
随着天色逐渐明亮,霍刚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几挺机枪封锁了公路隘口,整个堵住了敌人的退路。
霍刚亲自把住一挺机枪。他曾经是个优秀的射手,拼刺刀的时候,自然是使用步枪,在这种场合,他认为机枪最合他的性子,可以充分地发挥优势;手榴弹有时都来不及堵截敌人,可是机枪一响起来,敌人就会像疾风扫落叶一样纷纷倒毙。
天明后,从沁州开来两千多个日本兵,伪装成阎锡山的省防军,反扑过来,企图打开土落村,接迎彭毓斌。吴孝闵走来命令霍刚:“全力以赴,堵住南面的敌人。”他自己走到村北面,把一个营投入战斗。经过一场白刃战,击溃了沁州来的援军,敌人尸体摆了一片。
霍刚顶住南面的敌人,掌握着几挺机枪,杀伤着冲近的敌人。路面上挤满了密集的敌人,企图夺路逃走。挣扎着,像疯狂了的野兽,失掉了理性,不顾机枪的扫射,直往前冲。敌人后边的掩护火力,一股劲地向他的阵地上轰击;我方火炮,也向敌人密集的人群开火,大地好像沸腾起来。
霍刚只顾射击,眼紧紧地盯住前边,忽然从他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只粗糙的布满干皮和老斑的手,给他送弹仓来,他的心动了一下,不由得叫出声来:“爹,是你?”这意味着他的副手挂彩,或者牺牲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抬下去了,他紧张得顾不上观察和思考。老人不声不响地装子弹,把弹仓一个一个地送给儿子射击。老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人说:“给你递子弹的孩子牺牲了。”
霍刚心里一热。同志死了,父亲在身边给自己供子弹,禁不住泪水顺着脸流了下来。他不能停止射击,央求父亲:“爹,给我擦一下眼睛。汗水流到眼里,糊得我看不清了。”
老人用颤抖的手给儿子擦了泪水。他的手一接触到儿子的脸庞,心中一动,立刻想起老伴被日本鬼子刺死时,儿子爬在妈妈身上痛哭的情景。他把儿子拉起来,用手擦着儿子的小脸。当时自己想哭没有哭出声来。今天他倒想痛快地哭一场,可是不是时候啊!
霍刚关切地说:“爹,把子弹卡装满放到我手边,你到后边去吧!”老人不满地说:“说得轻巧,子弹自己会跳到卡子里去吗?别担心我。告诉你吧!像你这么大的,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后生,都出来了,就剩我们这一茬,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支援你们。顶住打,不要放过敌人,让敌人从咱们父子俩手底下逃掉是不行的!你瞧,又上来了。打!”
霍刚抱起机枪来射。
整个阵地上,机枪声山呼海啸,敌人闻声倒毙,布满山坡和田间。
彭毓斌从老爷山高地上被冲下来。他的马被裹在人流里,寸步难行,直在人流中间打转,几次拼命打马,都无法突围。这时,他觉得天旋地转,多少恐怖的脸,都在他四周旋转。
好像他已经不存在了,人们也不需要他了,他也无能为力了。此刻,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和一个普通的士兵没有两样。虽然他曾经是他们的统帅,过去一声令下,人们都得赴汤蹈火,去冲锋陷阵;而今他什么也不是了。没想到带兵多年,落得这样的下场。更没有想到,就在这浊漳河谷,从老爷山到土落这几十里长的河谷里,覆没了他的全军,也结束了他的戎马生涯。几十年来,他打仗,杀人,摧残百姓,杀共产党,结果自己全军覆没,以一败涂地而告终。他深深感到:刘伯承不愧是名将、大军事家。他彭毓斌,左提防,右提防,最后还是落入刘伯承的手掌。这时,他长叹一声:“死在一个名将手下,应该说是值得的。人总有一死!”他哪里也不去,败军之将,有何颜面见人?让浊漳河谷以他的死增加一份价值吧!他掏出手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彭毓斌整个身子,从马上倒下来,立刻淹没在溃兵的脚下。整个河谷顿时大乱,像炸了的蜂群,没有人做主了,溃兵成群地向北跑去。
自从十月六日清晨,刘伯承司令员在地图上沿浊漳河谷两岸,画了两条平行的红线以后,霎时间,红线变成了干军万马。从两侧高地上、山岭上冲下来,把彭毓斌的全部人马,压到了浊漳河谷。
柱子端着冲锋枪,从东面高地上杀下来,和敌人展开了一场大厮杀。手榴弹、冲锋枪、步枪、机枪响成一片。民兵也投入了战斗。
小玉带着民兵冲下山岗。一个女孩子,平时不敢见血,连杀鸡都手软,这时却百倍地英勇起来。她端着枪,像战神一样,眼里闪射着怒火,对这白刃翻飞,血花四浅的杀场,勇往直前;忽然,一个粗壮的敌人向她走来,她急忙向敌人对直刺去,一下子刺入敌人的胸膛。
敌人两手把她的枪抓住,小玉猛往回一拉,想把枪拔出来,没有拔动,她索性用力一推,血溅了出来。敌人倒下去,小玉心中一动,手软了,怎么也拔不出刺刀来。
一个战士冲上来,夺过枪把,把刺刀拔了出来。他一看对方,大吃一惊:“小玉?”她一看是柱子,简直有点慌了。
太行、冀南、太岳、十七师和民兵们在战场上胜利会师了。整个十几里长的战场上,河岸和田野里,到处都摆满了敌人的尸体。大炮、大车、鞍架、背包、枪支、弹药,到处都是。浊漳河里,漂着各种姿势的死尸。成群的俘虏,横七竖八地蜷曲在石岩下,草丛里。
长治城,史泽波的司令部里,乱成一团。
史泽波慌乱不安,他还在等待太原的电报。
老爷山方向,从十月五日拂晓响起激烈的炮声之后,战斗向北推移。而到十月六日,已经风平浪静,一无声息。从谍报人员口里得知,彭毓斌全军覆没在亭到土落一带河谷里。
从十月六日等到十月八日,史泽波一直在等待着太原的命令。黄昏,他不敢再等了,从长治突围出去,一万多人马,向长子城猛跑。这是他从临汾来时走的老路子。从八月十七日来到了长治城,至今十月八日,不足两个月,在这里丢掉了七千人,损兵折将,最后不得不仓皇逃回临汾。如果听了参谋长崔杰的话,乘共军北上之际,他向南突围,这是上策,但他不听。五日早晨,老爷山炮声激烈之际,那时候突围,也不算迟;但他仍要坚守孤城。等到六日上午,彭毓斌全军覆没,他还在等待太原的电报,他干等了七、八两日,无所事事,坐失良机。
参谋长崔杰一句话都不说,以他固有的冷漠的表情,对待史泽波的命令。更为不满的是,八日史泽波下命令,洗劫长治城,士兵们疯了似的,挨家抢劫。史泽波控制不住队伍,也控制不了他自己。
队伍一冲出长治西门,像放了羊似的,恐怖情绪袭击着全军。史泽波看到参谋长一言不发,心中自感惭愧。现在悔之晚矣!三十六计,跑为上策。
史泽波在马上连腰也不敢直起来,双手抱住鞍桥,降低了姿势,策马飞奔。过长子城的时候,也没敢进城,偷偷地从城外越野而过,立即向石哲前进。在石哲,他和他的同僚们,提心吊胆地吃了一顿饭,一句话也没说,只顾狼吞虎咽地往肚里吞。
吃罢饭,参谋长摆开地图,请司令官定路线。
史泽波看着地图,前面那些村庄、道路、大山、峡谷,使他害怕起来。他怕飞来意想不到的枪声,他怕八路军神出鬼没的伏兵。正在他心惊胆战、踌躇不前的时候,参谋长崔杰提议:“路线往南移三十里。”
史泽波说:“大可不必,那样走拉长了回临汾的距离。”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手下万把人,土八路能把我怎么样?陈赓的主力都在亭以北,正是精疲力竭之时,等他回师南来,我已经过了沁河。”他看着参谋长,等对方表示同意。
参谋长不作任何表态,一边收起地图,一边下命令出发。他认为这种自以为是的主官,最好什么都等他说话。别人说也没用,不必多费口舌。
黄碾镇总司令部,准备即刻行动,文件、行李已经捆好,背包都放在院子里,只有电台还在屋内。
张华报告:“三十三团电报:史泽波西逃,他们正跟踪追击。长治城已被我占领。”
刘伯承司令员立即向张华说:“给陈赓发报,立即南返,截住史泽波。”
邓小平政委插话说:“一定要活捉史泽波,全歼西逃的敌人,争取上党战役的全胜。”
张华立即拟好电文。刘司令员、邓小平政委签字。
李达参谋长,陈锡联、陈再道司令员,兴高采烈地闯进司令部里来。
刘司令员向李达参谋长说:“你这参谋长该走马上任了吧!”李达参谋长说:“我现在报到。”
刘伯承司令员:“那这一摊子马上移交给你。平汉作战,孙连仲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动了。”他转过来对着陈再道说:“带你的队伍立即东返。首先拿下紫山和临洺关两个据点,解除邯郸的后顾之忧。安阳没打下来,我们只好选择马头、磁县、淦阳河沙漠地带,迎击孙连仲北进的部队。”刘司令员对陈锡联说:“上党一仗,阎锡山会一蹶不振,对沁州敌人只须留—一小部兵力监视,其余主力立即东返平汉。”
陈再道和陈锡联走出司令部。
刘伯承司令员向李达参谋长说:“再给陈赓补发一个电报。”他口述:“于歼灭史泽波后,立即西返太岳。太岳形势重要,是策应吕梁,保卫延安,保卫党中央所在地。太岳纵队不须东来,我们立即东进。”
部队夜以继日地从上党东开。东阳关上,连天连夜地过着部队。军区的部队也源源开赴平汉线。
刘伯承司令员,脸上并没有露出笑容:“现在就剩史泽波这根尾巴了!”
五、虎将刘忠
陈赓接到电报,冷笑一声:“史泽波想跑?没那么容易。”他命令刘忠亲自率领七七二团去完成这个任务:“这个任务给你们。”言外之意,是因为没拿下老爷山主峰,对这一个负有盛名的战斗团说来,是不光彩的。部队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是丢脸的,所以,陈赓特意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刘忠,这是陈赓对刘忠的信任,为他恢复名誉。
陈赓说:“截住史泽波。”他走到地图跟前,用手测量从土落到马壁的距离。直线距离九十公里,实际上是二百多里路远。他说:“从亭立即南返,经张店过大山、下良马、南北孔滩,过沁河直插马壁。史泽波带一万多人,他的路线:经长子、石哲,到马壁渡沁水,你们要赶到他们前头。有问题没有?”陈赓瞪着大眼望着刘忠,等待刘忠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陈赓认为史泽波长驱直入,横贯太岳区,对他是极大的蔑视,此次绝不能放史泽波逃走。
刘忠斩钉截铁地回答:“坚决执行命令!保证完成上级首长交给我们旅的任务!决不放走史泽波。”
刘忠想,二百里路,三天行程,翻几座大山,最多不吃不喝,马不停蹄,这些都没什么要紧。放走史泽波,他无颜再提参加过上党战役,何况司令员亲自给他指点行军路线;又是司令员第一次越过旅这一级,直接下达的紧急命令。他一转身走出司令部。跳上马,立即向他的驻地跑去。
刘忠知道这次任务的担子不轻,对于如何带好部队,圆满完成艰巨的作战任务,不辜负上级对他的信任,必须认真对待。
此时的刘忠,心中非常清楚:即将来临的是一场艰苦的堵击战,能不能歼灭北逃之敌,关键在于手中的这一个团能不能堵住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