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面说着话已经上了楼。当他坐下时,他忽然低下头沉默起来。我挨近他,坐在他的椅靠上。我的嘴唇不知不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似乎已经觉得了,抬起头来向我一笑道:“你爱我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这世界上的几个字几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表示我对于你热烈的心情的!”
“我是明白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接受你这样纯挚的爱,……”
当然我知道仲谦他是深爱着他的妻的,现在仲谦不能以整个的身心属于我,那不是仲谦的错,也许在他的妻看来,我还是破坏他们美满家庭的罪人呢。但是这是理智告诉我的,我的感情呢,唉,我的心是感着酸哽,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被上帝赋予感情的人,而我的感情又是专为仲谦而有的,什么道德法律,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仲谦见我痴呆的不说一句话,他伸手握住我说:“美娟!你想些什么?”
“不想什么。”
“不想什么,顶好,美娟,我接到家里信说母亲近来身体多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今晚就乘船回去了!”
“哦!你就要回去吗?……什么时候来呢?”
“那就说不定了,不过至迟一年我仍要出来的,你知道我是把生命交付给国家和主义的,只要我母亲略略健旺我就回来的。”
唉,相思债未清,别离味又尝,这刹那间我的心是被万把利箭所戳伤,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他不去,我除了一双泪眼望着他离开我,我还有什么办法。
……十月七日仲谦昨夜果然走了,我曾亲自送他上船。当我看见黄浦滩的大自鸣钟指到十二点钟时,仲谦又再三催我回去,我俯在船栏上看那滚滚江流,我渺小的眼泪是连续地滴在那上面。这虽是渺小的离人的一滴泪,然而我痴心想着,它能伴我的情郎回到他的家乡,不久它又把他送到我的怀抱里来。
“再会罢!美娟!望你为党国努力,自己多多保重。”仲谦送我下扶梯,这时电车已经停止开驰,这热闹的黄浦滩虽然还是灯火明耀,但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我踽踽凉凉地穿过马路,才雇了一辆黄色车回到家里来。这时我真如同做了一个梦,我不相信前夜睡在我怀抱里的仲谦今天已经在长江轮上,这时船大约已出了浦江罢!我的心一直是凄酸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纠纷的局面,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他……我也想解脱,但这只是骗人的把戏,今天能解脱,当初就不至于作茧自缚了。爱情真是太神秘了。
十月八日天公故意戏弄人,这两天阴雨连绵,一点点,一丝丝敲在心上,滴在心上,都仿佛是离人眼中的泪珠儿呢。我懒恹恹不想起床,也不想吃东西,早晨文天来找我去开会,我推病辞却了。唉,象我这种心情,什么事负担得起?一床薄罗被压在身上,都有些禁不起呢。
中午勉强起来,吃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我想给仲谦写信,摊开信笺更觉得心头乱如麻,但是我想除了写信给仲谦更无法消遣这苦闷的日子了。最后我的信是写好了,录如下:
亲爱的仲谦:
江头话别,回来时冷月照孤影,泪眼望江湖,这心情真是难写难描,但觉世界太荒凉,人生如浮鸥,这刹那间没有雄心壮志,只有病的身,负了伤的心,在人间苦挣扎罢了。
计程你现在已过了武汉,再有两天就可以到家了,遥想令尊堂倚门含笑欢迎你这远路归来的爱子,是如何的神圣而甜蜜呢!至于你的爱妻,……我想她一定是更热烈的欢迎你,为你整理甫卸的行装,问你客中的景况,唉,仲谦,这时节你也许要想到我,不过那只是如昙花的一现——一个情妇在你心头究竟是占有什么地位呢!……唉,仲谦,我很伤心,我太偏狭,你爱你的爱妻是应当的,我不应向你挑拨,而且她又是一个旧式女子,我更应当同情她。仲谦你诚心诚意的爱她吧,不要为了我在你俩之间稍有云翳。我祈祷上帝,给你们美满的生活,正如秋月照临的夜,又幽默,又清净!
你的美娟我的信是写完了,但是我心头依然是梗塞着,当然我是有不可告人的贪心!我不能想象我的爱人,是被抱在别一个女子的怀抱里,——那真是侮辱——不,简直是一种死刑——唉,最后我只有伏在枕上流泪了。
十月十五日仲谦到家了,他今天有一封信来,他写着:
美娟:
一到家我就接到你的来信,我对于你只有惭愧,……但是我不愿骗你,我的妻的确太爱我,那样真纯温柔地为我伏侍着堂上两老,爱抚膝下子女,而对于我连年在外面东飘西泊,也毫无怨言憾意,美娟,你想这样的女子,我怎忍离弃她——可是我不离弃她又觉对你不住,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你有纯真的热情,伟大的前途,只为了我这微小的人,你牺牲了名誉地位和法律上的权利,我又怎对得住你,所以美娟,我希望在我离开你的这一年中,你能为事业而解脱,另外找一个知心的伴侣,共同过幸福的生活,这是我朝夕所祈祷的,美娟,你接受了我的忠悃之言吧!
仲谦实在是个好人,他不是自私自利、虚伪的男人,他劝我何尝不是好话,但是他哪里晓得,他的忠诚坦白,更使我不能放下他,我爱他的风度,爱他的人格,爱他的忠实,总而言之除了世上还有一个仲谦,也许可以改变我的心,不然这一生,我无论受何苦难,也难从我的心坎中把仲谦赶掉。上帝啊!给我最大的勇气,在人间——浅薄的人间,辟一条光明神奇的道路,人们只知在定见下讨日子过,我只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的爱的伟大。
今天我的心情比较爽快,我把心坎中的纠纷,用一把至情的利箭斩断了,从此以后我只极力的为我理想的爱情作培养的功夫,人间毁誉与我何事?
十月二十日唉,我自信不是一个俗人,我有浪漫诗人那种奔放的热情,我也有他们那种不合实际的幻想,我要冲破人间固执的藩篱,安置我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上。——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惭愧呵,……昨夜文天来,他坐在冷月的光影里,更显得他严肃面容的可怕,好象他是负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使命来向我劝告,他一双装满理智,带有残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样不放松地盯着我,同时他的语调是那样沉重,他说:“美娟!你现在应当觉悟,你同仲谦的关系,不能再延长下去,这不但对于你不利,尤其是对于仲谦不利。许多平日和他意见不对的人,正纷纷讥弹着他同你的恋爱……”
他的话,象是一座冰山——满是尖峻的冰山,从半天空坠压在我的头上、心上,我除了咬紧牙关,不使那颤抖发出声来,而我的两手抽搐着,这样矜持了许久,我到底让深伏心底的愤怒,由我的言语里发泄出来了。——当然我不能哭,我把泪滴咽到肚子里去,我急促的说:
“怎么,我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吗?……仲谦爱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贱吗?”
“美娟,不是这么说,并没有谁干涉你的恋爱,除了仲谦,你爱任何人都可以。”他还是那么固执的、冷刻的往下说。
“怎么,仲谦就不能爱吗?”我愤然地驳他。
“可是,美娟,你应当了解仲谦的地位,他是一党的领袖,他的一举一动,是被万人所注意的,这种浪漫的行为,只有文学家诗人作作,……在他就不能,不信,你只要打听打听那一些党员的论调就知道并不是我凭空捏造黑白了。”文天的眼光慢慢投向暗陬里去。我自然了解他对我说并不完全是恶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个人,为了地位便会生出这许多的区别来,我只得问他道:“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过你是有意志、有知识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爱”的最高形式,为党国牺牲些,把爱仲谦的热情去爱国爱党。……”
我实在不能反对文天的话,而且我相信他是忠于党忠于国的好同志。不幸就是他,有时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类之间的谅解,本来是有限的,我何能独责于他呢!当时我曾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好吧!让我试试看!”
他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道:“美娟!我愿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他含着满意的微笑,闪出门外,我莫明其妙地跟着他的脚踪,直走到楼梯边,我才站住了。仰头看见澄澈的秋空,无云无雾,一道银河,横亘东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桥梁,星点参差,围绕着那半弯新月,境清如水,益衬出我这如乱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里,向那张浴着月光的床上一倒,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刹那间我已失去了知觉。
十月二十一日夜深风劲,我被那作响的门窗惊醒了。举眼四望,但见青光照壁,万象苍凉,身上一阵阵寒战,连忙拖过棉被来盖上,极力闭上眼,但是有什么用呢?越想睡,睡魔越不光临。悄悄数着更筹,不久东方发白了。弄堂里已有倒便桶的呼声,卖油条的叫卖声,这些杂乱的声音,虽使我觉得不耐烦,但因此倒压下了我的愁思,竟有些昏然想睡了。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叫我,张开眼一看,原来是瑞玲来了,她坐在我的床边,怔怔的的望着我,嗫嚅着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她一下伸手摸我的额角,不禁失声叫道:“你发烧了!”
“发热有什么关系?假使就这样死了,倒免得活受罪呢!”我说着禁不住一股酸浪涌上心头,这一些咸涩的眼泪,再也咽不下去了。
瑞玲望着我只是叹气,她含了一包同情泪低声劝我:“看开些!”
我不能怪她不近人情,可是“看开些”这句话,在我实在觉得亦太不关痛痒了。一个人要是能看开些,还有生活的趣味吗?还有生活的力量吗?无论谁遇到难关时,都以“看开些”解之,那么这死沉沉的世界再不会有新局面发展了;就是革命家,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不开”
的心,才肯拼命,不惜以一切去奋斗呵。不过,我是明白瑞玲这时候的心情,她无力来解释我的愁结,除了劝我“看开些”,她还能更说什么呢?所以我也只能向她点头,表示承受她的好意了。
下午瑞玲带了一个医生来看我,说是受了凉,吃了一些发散剂就好了。瑞玲替我买了些药来,看我吃过,她才怏怏地回去,我对于她的热情,只有流泪哟!
十月二十五日我感冒已经好了,今天试着起来,两只腿觉得无力,仍然不能到外面去,只倚在那张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心潮又陡然涌起,尤其渴念远别的仲谦。我从屉子里找出他的照片,唉,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诱惑,这样一个精神隽朗的人儿,他给我生命的力,给我宇宙最上的美丽。但这仅仅是昙花一般的遇合,这是谁支配的命运?我对于这命运,应当低头,还是应当反抗到底?……人们给我的嘴脸太难看,我是否有勇气承受下去?难道是我的错吗?为了爱情,而爱一个有地位、有妻子的男人,是罪恶呢,还是灾殃?唉,还是一些我到死也难解的迷哟!
仲谦今天有信来,他是那样轻描淡写地劝慰我,当然,我也不能怪他太薄情!原是我爱他,他并不曾起意爱我,就是有些爱也是太可怜。他不愿背着这艰辛的爱的担子自是人情,但我呢,既具绝大的决心爱他,我就当爱他到底,纵然爱能使我死,我也不当皱眉呵!最可恨的“爱”这个东西这样复杂,灵魂不够,还要肉体,不然我就爱他一辈子!谁又能批评我呢!
这几天在我心里起了大屠杀!结果胜负属谁,连我自己也不敢推测咧!
十一月三日文天今日带了一个同志来看我,他是从东北归来的。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上,使我感到一些新的刺激。后来听他述说东北同胞在枪林弹雨中的苦挣扎,和敌人的残暴种种,愤怒悲慨的火焰差不多要烧毁我的灵宫。——同时我觉得有点惭愧,这一向我几乎忘记了国家,更忘记了东北。一天到晚集注全力在求个人心的解放。唉,这是多么自私呵!我禁不住滴下羞的泪来了。
文天他们走了,我独自思考了半晌,我决定转变我生活的形式了。我不但对于至上的爱要勇敢,我对于正义更应当勇敢。这时我觉得愁惨的灵魂已闪着微微的光芒了。听文天说,我们团休里要派一部分人到前线去工作,尤其需要一部分女同志作救护的事情。我应当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仲谦所盼望的吧!
十一月五日一切都已准备了,我已决定同他们一同去——去到那冰天雪地里,和残暴的敌人相周旋。我要完成至上的爱,不只爱仲谦,更应当爱我的祖国!
今夜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了。也许便是此生最后的一夜呢!唉!我留恋吗?不,决不,这里的街道固然那么整齐,建筑这么富丽,可是那里面含有绝大的耻辱!我不愿再看见它。——即使还有回来的日子,我也盼祷着,同胞们已用纯洁的热烈的鲜血,洗净了这耻辱。——我站在窗前,向着那半已调残的秋树,祝它未来的新生!
街道上,车声人声渐渐寂静了。我坐下来,铺上一张雪白的云笺,拔出一管新开的羊毫,刺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使那鲜红、绮丽的血,全滴在一只白玉盏里,然后把预备好的纱布,包扎停当,于是濡毫伸纸写道:
仲谦——我的信仰者。在冷漠阴沉的人间,你正如冬天的太阳,又如火海里的灯塔,你是深深诱惑了我!从那时起,我虔诚地作你的俘虏。这当然得不到一切人的谅解,可是我仍然什么都不顾忌,闯开了礼教的藩篱,打破人间的成见,来完成我所信仰的爱,这能不算是稀有的奇迹吗?
但是,仲谦,古人说得好,“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一段美丽的幻梦,已成了生命史上的一页了!现在我才晓得我还不够伟大,为了个人的幸福而出血,未免太自私太卑陋。所以我不能再隐忍下去,我要找光明的路走,当然你想得出我将往何处去的。——好,仲谦,我们彼此被释放了,好自为国家努力吧!一切详情我到东北后再报告你!
美娟这一页血迹淋滴的信写成时,我内心充满了伟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