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
早晨我在那间公事房里碰见他——唉,当时我用着极甜蜜的心情低声唤着仲谦——他的名字,当然他是不曾听见,并且所有的人都不会听见,因为他们都若无其事的招呼我。
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夹衣,洁白而清秀的面庞发出奕奕的神采,静默的伏在案上写一些什么报告。他见我走了进去,抬头向我招呼了一下,那双深到世界上测数器也不能探到底的眼睛——那里面有神秘、有爱情、有生命——虽只轻轻地向我身上投来,但是我是被它所眩感了。一股热烈的压迫的情绪从心底升上来,我几乎发昏,只好靠在一张椅背上,我才勉强支住我的身体。
我找到一份报纸,正想找些谈话的机会,但他们都象是忙得很,匆匆的写,忙忙的看。后来仲谦又被一个电话叫了去,我送他到了大门口,想同他谈两句,可是我的心,跳得太厉害,话竟不能即刻吐出,于是时间这残酷的东西,在它不停息的转动中那可爱的仲谦的身影已在电车上了。我只得叹口气,怨我的命运不济,闷闷回到寄宿舍去。
我是住在一所两楼两底的亭子里。这间屋子,前面对着一堵高楼,窗子朝北开,西风阵阵吹进来,由不得使我发生一种秋未到先飘零的叹息。——况且今天我心绪是这样颓唐,走进屋,我便倒在床上,我希望仲谦到我的梦里来,哪一天我能睡在他的怀抱里,就是死也觉得甜蜜的。
傍晚时,我从床上被一阵乌鸦的啼声所惊醒。起来,揉着眼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拆开来看,原来是瑞玲寄给我的,她邀我今晚到她那里谈谈。
昨天才从箱里拿出来的夹大衣,这时正好穿,我换了一件淡绿色的夹袍,披上大衣,在黄昏的光影中出了家门。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男人,他的后影活象仲谦,我连忙加紧脚步,赶到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陌生人,这真叫我脸红,我连忙跳上一部电车躲开了。
在瑞玲那里吃过夜饭,她很恳切的问我道:“你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说:“你猜猜看。”
她猜了好几个……但都不是,因为这几个人里没有仲谦,瑞玲因为猜不着,她要想知道的心更切,她叫我暗示她一些,我的心正在跳,我恨不得就把那美丽的悦耳的仲谦两个字送到她耳壳里去,可是我终于怕羞只这样隐隐约约的说“……他是一个又漂亮又潇洒的男人,而且他的品格,好象苍翠的松柏、明朗的秋月。我爱他,深切的爱他。但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他同太太的感情又很好!”
“哦!我晓得了,”瑞玲这样叫着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美娟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可以算得是一个又蕴藉又有胆识的男子……”
“你别在故意的套我,究竟是哪一个?”我这样逼着瑞玲问。她只笑嘻嘻的不作声,我到底不相信她真猜得对,便对说道:“我想你一定猜不着,不然你为什么不说出名字来。”
“你不要激我,就算我猜不着罢!”她假作生气的说。
我知道她的脾气是越激越僵,便连忙柔声下气的哀求道:“玲姊姊,别生气罢!你告诉我是哪个,……我还有别的要紧话同你商量咧!”
“来,我告诉你罢,仲谦,是不是?”瑞玲含笑说。
唉,这是多么美丽的字眼呢,仲谦——我含着深醇的笑向她点头。
在灯影下我把我对仲谦热烈的爱慕,全向瑞玲表白了。瑞玲说:“仲谦恐怕还不知道呢!”
这当然是对的,不过知道不知道,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爱,我是一个方在青春的少女,天赋给我热烈的情绪,而我向任何人身上倾注那是我的自由,他有没有反应那也是另外的问题……不过我同时也极希望他给我个热烈的反应。
九月七日今天我下决心,要给仲谦写信,虽然我们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却少谈话的机会。他太忙,件件事都须他的斟酌。唉,他是个多么多才多艺的人哟,——还不只他的样子可爱呢!
清晨起来,我就把昨夜买来的漂亮信纸,铺在桌上,——那是一张紫罗兰色的洋信笺。我拿了一杆自来水笔,斟酌了很久,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好,……我想写“先生”可是太客气了。写名字又太不客气了。我想我还是来个没头没脑罢。唉,一张纸一张纸的被我撕了团了,我还是不曾把信写好。想来我是太没有艺术天才了,所以我写不出我内心的热情。……可是天知道越写不出,我内心的燃烧越猛烈。我几次抛了笔要想去找仲谦,我不顾一切,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我吻他无论什么地方,我要使密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颈子上,脸上,口角上。唉,我发狂了。我放下纸笔,我跑到门外,我整个的心集注在这上面。
命运真会播弄人,偏偏仲谦又出去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处整整等了三个钟头,他始终没有来,我只好丧气的回家了。我打算写一首爱情的歌赞颂他,想了一个下半天只有两句:“为了爱,我的灵魂永远成为你的罪囚;服帖的,幽静的跪在你的面前!”
我往屈子里抽出一小张浅红色的信笺,把这两句话写在上面,同时把一卷人家寄给仲谦的报纸,收在一起,预备明天早晨送给他去,一切布置妥贴了。我静静的倒在床上,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小小的房间里已充满了黑暗,但我不愿拧亮电灯,只闭着眼,悄悄的在织起那美丽的幻梦:恍惚间仲谦已站在我的面前,我连忙起来,握紧他的手,“呀,仲谦!”我用力的扑了前去,忽然我的臂部感到痛疼,连忙定神,原来是一个梦!屋子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难道仲谦是躲在这暗影里吗?有了这一念,我不能不跳起来开亮了电灯,一阵强烈的光,把所有的幻梦打破了。只见一间摆着一些简陋的家具的小屋子冷清、寒伧的环境,包围着一个怀人的少女。唉,真无聊呀!
九月八日我已经把那张纸条送给了仲谦。不晓得他看了有什么感想?我希望他回我一封信。因此我一整天都不曾出去。我怕送信来时,没有人接收。但是一直等到傍晚,还是一无消息。这多么使我心焦!……我正披上大衣,预备到他住处去找他,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哪一个?请进来!”我高声应着。果然眼看门打开了,原来是友愚,一个中年的男子,是我们党的同志。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想来总是关于党工作的交涉吧?我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烟来,一面拿香烟,一面说道:“你这两天精神似乎不很好罢!”
“没有什么呀!”我有些脸红了,因为他同仲谦是好朋友,莫非他已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向他脸上一望时,更使我不安,他满脸踌躇的神色弄得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的跳动。
“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到底忍不住向他问了。
“不错,是有一点事情,不过我要预先声明,我对于你的为人一切都很谅解,我今天要来和你谈谈,也正因为我是谅解你才敢来;所以,一切的话都是很真诚的,也希望你不要拿我当外人。大家从长计议!”
他的这一套话,更使我不知所措了,我觉得我的喉咙有些发哽,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仅仅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友愚燃着烟,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今天我看见仲谦,他心里很感激你对他的情意。不过呢,他家里已经有太太,而且他们夫妇间的感情也很好。同时他又是我们党的领袖,当然他不愿意如一般人一样实行那变形的一妻一妾制。这不但是对你不起,也对于他的夫人不起。
所以他的意思希望你另外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
“当然,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不过我在这世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我并不希望他和太太离婚,也不希望他和我结婚。命运老早是这样排定了,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但是,友愚,你要谅解我,也许这是孽缘。我自从见了他以后,我就是热烈的敬他爱他,到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自己织在情网里。除非我离开这个世界,我是无法摆脱的。”
我这样真诚的说出了我的心,友愚似乎是未曾料到,他张着惊奇的眼望着我,停了很久他才沉着的说道:“自然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时要被感情的权威所压服,也是很自然的。不过同时人也是有理智的动物,我总希望你能用冷静的理智,压下那热烈的感情,因为你也是很有识的女子,自然很明白事理……”
友愚的话,难道我不晓得是极冠冕堂皇吗?我当时说不出什么来,当他走后我便伏在床上痛哭了。唉,从今天起,我要由感情的囚牢里解放我自己。
九月十五日算了,我在这世界上真受够了蹂躏:几天以来,我似乎被人从高山巅推到深渊里去,那里自有同伴,没有希望,没有生命,我要这躯壳何用?
不知什么时候,我是被几个朋友,从街心把我扶了回来,难道我真受了伤吗?我抬起两只手看过,没有一点伤的痕迹。两只腿,前胸后背头脸我都细细检察过。总而言之,全身肉还是一样的好,那末我怎么会睡在街心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点记得了,当我从仲谦的办公室出来时,我心里忽然一阵发迷,大约就是那样躺下了吧?我想到这里,抬眼看见坐在我面前的瑞玲,她皱紧着眉头,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望着我:“美娟,现在清醒了吧!唉,怎么会弄到这地步!”我握住瑞玲的手,眼里禁不住滴下泪来,我哽咽着说:“玲姊,我刚才怎么会睡在街心的呵!我自己一点都不清楚,不知我究竟……”
“唉!美娟你真太痴了,不知你心里怎样地受熬煎呢!大家从仲谦那里走出来时,原是好好的,忽然的一声响,回头见你昏蹶在地上,后来文天把你抬到车上时,你便大声的叫仲谦,这真把我吓坏了。”
瑞玲的话,使我又羞愧又悲伤,唉,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我是这样一个热情固执的女孩儿,我爱了他,我永远只爱他,在我这一生里,我只追求这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服帖的爱,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便粉身碎骨都情愿。
瑞玲陪着我,到夜晚她才回去,临走时她还劝我解脱。……但是天知道,在人间只有这一个至宝——热烈的甚至疯狂的爱,假使我能解脱它,就什么也都可解脱了,换句话说我的生命也可不要了。
九月二十日我对于仲谦的苦恋,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许多人在讥笑我,在批评我,也有许多人巴巴的跑到我家里,苦苦的劝我——恶意好意我一概不能接受,除非仲谦死了,我不在这人间去追求他,不然什么话都是白说——一个孩子要想吃一块糖,他越得不到越希望得厉害,我正是一样的情形,人间所有伟大的事业,除了爱的培养永无成功的希望,——我将在仲谦爱的怀抱筑起人类幸福之塔,瑞玲骂我执迷不悟,我情愿忍受。上帝保佑我,并给我最大的勇气吧!
今晚我决定去找仲谦。
九月二十一日昨夜我坐在仲谦的身旁,虽然他是那样矜持,但是当我将温软的身躯,投向他怀里时,我偷眼望他有一种不平常的眼波在漾溢着。他不会象别的男人一样鲁莽,然而他是静默地在忍受爱情的宰割。……夜色已经很深了,他镇静的对我说:“美娟,我的生命是另有所寄托,爱情是无法维系我的。我们永远是个好朋友吧!……而且我不愿因一时的冲动,不负责任地破坏一个处女的贞操。”
“呀!这真是奇迹!”我不等他说完,便这样叫起来!
“什么奇迹?”他莫明其妙地望着我。
“我告诉你吧!仲谦!在这世界上,你竟能碰到一个以爱情为生命的女儿,她情愿牺牲一切应有的权利,不要你对她负什么责任,她此生作你一个忠心的情妇……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话虽是这样说,但我仍希望你稍为冷静些,不要为一时情感所眩惑!”
“不,绝不是一时的情感,你知道你在我心头,整整供养了三年了,起初我是极力的克制着,缄默着,但是有什么益处呢?只把我的生趣消沉了,一切的希望摧毁了,我想能救我的只有这一条路!”
唉,我多么骄傲!当我拥抱着仲谦时,我的心花怒放了,我的眼睛看见世界最美丽最调和的颜色;我的耳朵听出最神密最和平的歌声。宇宙的一切,在这霎那间都变了颜色,正如春神来到人间时,那样的温和灿烂。
十月五日我现在逃出苦闷的漩涡了,我快乐,我得意,我已占有了我所认人间至宝的仲谦。虽然我是失却了处女的尊严,和一个公开妻子的种种的权利,但这又算什么呢!只要是我追求到我深心所爱慕的东西,我便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
昨夜,我把一朵白玫瑰花放在枕边,因为那花是仲谦买给我的,同时它的颜色,它的清香,处处都可以象征我的情人的风度性格,所以我吻着温馨的花瓣,走进甜蜜的梦乡中了。
十月六日我从醒来后,只是望着小玻璃窗外的天空出神——真的!我有时不相信多缺陷的人间,竟有这样使人如愿惬意的事情。因此我常怀疑这仅仅也是一个梦。于是我努力的揉着我惺忪的睡眼,再细看看我温柔的手腕,那上面确然还留着仲谦颈上的香泽。呵,这明切的事实,使我狂喜。我悄悄的轻吻那臂上的香泽,我的心是急切的搏动着呢。
从床上爬起来,一缕艳丽的阳光正射到我的脸上。秋天的晴空真是又明净又爽快,我从衣架上,拿下新做的淡绿色的夹衣着好,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站在那面菱花镜前,我有些微醉了。——尤其是我想到仲谦那一双明隽的眼波时,我是痴软了,呆呆的倚在床栏旁。忽然一所呜呜的汽笛响,到门口就停住了,我顾不得换拖鞋。连忙下楼去迎接我的情人——仲谦——同时我觉得他特特的坐了汽车来,有些忐忑不定的心情。他见我迎下楼来,似乎有些惊奇的“呵”了一声,“你不曾出去吗?”他低声的问。
“不曾,但是你若不来,我就要去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