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到底是什么结局?我的心不免颤跳了。原来世界上,只有女子是傻子!我为了他牺牲了宝贵的青春,并且为了他失了身体的康健,以为总是值得的。我实在不愿意问他:“还有什么下文?”因为我仿佛看见幕后的惨剧了,但是残刻的人类——道怀何能例外!我们沉默了五分钟光景,道怀忽然流起泪来,他颤声说:“秀贞!我知道是对不起你!不过你当原谅我一时的错误!……我虽然和那个外国看护妇结了婚,但是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作用,不过是一时诱惑。但是现在她知道我已经是娶过妻子的人,她要向我提起诉讼,并且要我赔偿损失。秀贞你是知道的,我哪里有钱?……并且重婚在外国有重大的罪名呢!我想来想去,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救我的命,……秀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忍心叫我进外国牢狱吗?……”唉!天呵!我原是怯弱的女子,我经不起人们的哀求,我的心完全乱了。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但是与其使我为他憔悴而死,还是牺牲了我以成全他吧!我因问他道:“你要想叫我怎么办?”他仿佛已经窥见我悬虚无主的心了,他嗫嚅着道:“秀贞,你如答应我,那真是我救命的恩人,我终身不敢忘记。现在我想求你写一张离婚书给我,可是秀贞你不要惊讶,我和你绝对不会分离,这不过拿来抵御那外国女人的。我可以说:‘我虽有妻,早已离婚。’她看了离婚书,我所有的罪名便完全洗清了,然后我再和她断绝关系,这张离婚书便可付之一炬,我们仍然是恩爱夫妻。”我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得照他的话做了,但是我还希望这只是一张对付外国人的假离婚书。他见我已经答应了,十分高兴的握着我的手说:
“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后来他告诉我两三天以后就要到上海去办这个交涉。他临去的时候,要求对这事守秘密,我想这事也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因为是欺骗加欺骗的罪名,于道怀不大利,所以我决定不和一个人说。
九月二十五日道怀走后,只来了一封信,说他在上海了清外国女人的纠葛,还要到南京去,一时不得回来。但是我灵魂上,总仿佛罩着一个可怕的阴影。道怀这件事,总不能使我不怀疑!……在这新时代离婚和恋爱,都是很时髦的,着了魔的狂热的青年男女,一时恋爱了,一时又离婚了,算不得什么,富于固执感情的女子,本来只好作新时代的牺牲品,纵有不幸,谅不止一个秀贞吧!况且我又是个不出众的女人,不能替丈夫在台面上占光,也许是我多疑,不然道怀直截了当的提出离婚有什么不可?——我娘家也没什么台面上重要人,我想到这里心倒安了,每日依然过我的教员生涯,幸喜茂儿聪明勤读,使我安慰了!
十月十一日今天天气十分和暖,没有冷肃的北风,仿佛初春的气候。想起秀玉有一个多月不见,饭后恰巧没有功课,我便决意去找她谈谈。她住的地方,是在乡村附近,树木非常繁茂,虽是初冬,但因南方气候和暖,还不见凋零气象。她门前两棵荔枝树,这时正照着微微西斜的太阳,闪闪的放光呢。我从她那满植红梅的院子走过时,仿佛已有暗香浮动,其实还不曾生蕊呢。她的屋子,陈设得十分古雅,这时她正坐在一张柔软的沙发上看书,见我进来,仿佛惊异似的站起来说:“想不到你此刻来,我正想去找你呢!你为什么和道怀离婚?”“咦!奇怪!谁告诉你的?”我惊疑着向她追求这事情的真象。秀玉踌躇了些时说:“我给你一件东西看吧,不过你不要伤心,……这虽是你的不幸,然而正足使我们四千余年来屈服男性中心下的女子,受些打击,……并且使现在痴心崇拜自由恋爱的女子,饮一些醒酒汤,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呵!”说着她从抽屈里拿出一封信来,那字迹非常眼熟,仿佛是道怀的手笔,我心下便有些颤跳了,急忙看道:——幼泉吾兄:
前所云林稚瑜女士事,不知已有眉目否?弟归国后,亦筹思再三,在今日中国社会,欲思出人一头地,金钱势力最不可少,而弟之家世吾兄所深悉,正所谓“门哀祚薄。至于拙荆外家情况,亦极萧条,卒使鹏飞有志,进身无术,而林女士家既富有,貌亦惊人,于弟前途,实有极大关系,且吾辈留学生,原应有一漂亮善于关际之内助,始可实现理想之新家庭,方称得起新人物。若弟昔日这黄脸婆,则偶实不类,弟一归国即与离异,今使君已无妇,苟蒙吾兄高义玉成,他日得志,不敢忘漂母千金之报。如何?希即惠我好音,临颖无任神驰。
弟道怀顿首唉!我这才明白了,道怀原来是一个欺诈小人,我怯弱不能强制的热泪滴下来了。秀玉握住我的手道:“秀贞!你为什么想不开,你既已和他离婚,足见你是个有觉悟的女人,你现在为了他要和别人结婚,你又伤什么心呵!”我知道秀玉她还蒙在鼓里,以为我们离婚彼此情愿的呢。我便把他欺骗的行为一一告诉了她。秀玉这才惊呼道:“哎呀!好险诈的人心呵!我又长了一番见识。秀贞,你大概不明白他的用意吧?这种奸狠的男人,他一面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一面又怕离婚受金钱上的损失。他要正式提出和你离婚,他至少要拿几千块钱来吧!
……现在倒真便宜,一个钱不用花,但是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要紧的东西吧?可叹那正是一个学贯中西的留学生,比杀人放火的强盗,恐怕更不容易蒙天理的的赦免吧!可惜林雅瑜是一个醉心自由恋爱的人……我想,秀贞!我们先要忘却个人的痛苦,为悲悯沉沦的妇女——快点想法救出林雅瑜呢!……我想你今天神经上受了大打击,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我哥哥和林雅瑜的哥哥是朋友,我和林雅瑜也有一面之缘,等我去阻止他们。”
我从秀玉那里回来后,不免把这事的经过,想了一想,觉得中国今日的社会实在太黑暗了!
无知识的人们,不过是肉体的堕落,——他们是昏昏沉沉的受环境的支配——这是坏环境害他们;自以为先觉的有知识的人,他们是灵魂的堕落,他们努力把中国社会弄成黑暗悲惨。……唉!我想到这里放声痛哭,我为不幸的中国哭了!
唉!连日总觉得大地的空气悲惨,气压十分紧迫,我仿佛被扼着咽喉,我竟没有方法出气。
……前头的荒径,是满了荆棘,不能下脚;但是后面又是水火齐攻。天呵!现在除非将赤血来开辟道路了。荆棘使全体伤损,赤血满染着大地,使后来的人可以辨认这血迹,寻找他们应走的前途。……但是我是怯弱的,有多少血,能终不被黄土模糊了吗?!
十一月五日今天的事情,在我的生命史上,要算是最光荣的一页了。午后我正在写信给茂儿,忽见两个人来找我——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段很高,面容很清秀,态度非常温和——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妙丽女郎,……面庞身段,都很象中年妇人,大约是母女两个。我正在打量揣度时,忽听见那妇人和声道:“请问先生姓李吗?”我点了点头道:“是的,请问夫人贵姓?”
“哦,贱姓林,这是我的女孩儿,我们是特来看李先生的。”“有什么见教,请坐下谈罢!
”那林氏母女这时脸上都露着怀疑的神色,后来那妇人说:“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要跟先生打听一件事,先生你认得张道怀先生吗?”
“哦,夫人,那正是我的丈夫,我们的孩子都已经十三岁了。夫人认得他吗?”
“啊!真造孽!先生这样有本事,又这样和气,他告诉我们他没有太太。幸而秀玉小姐告诉我们,不然我的女孩儿要上大当了。”林夫人说着话的时候,我偷眼看看林小姐,只见她面色惨白,两眼含泪。后来林夫人安慰她说:“瑜儿!你不要难过,幸而还没有结婚,象这样没有品性的男人,怎么配作我儿的丈夫!唉呀!罪过!李先生,请你不要见怪,我一时着急把话说大意了——其实……”
我听了这话,看了她们母女的神情,由不得鼓起我悲愤的情绪,我握住她们母女的手说:“林夫人!林小姐!你们是明白人,……张道怀这种欺诈势利的小人,我难道还护着他?夫人的话很对,他真不配作林小姐的丈夫!”林小姐长叹了一声道:“李先生!我并不为不能和张道怀结婚伤心,我只恨我自认错人了。我本来是醉心自由恋爱的,——想不到差一点被自由恋爱断送了我!……张道怀他和先生十余年的夫妻,居然能下这样欺诈的狠心,那么他一向和我说什么高尚的志趣,和神圣的爱情,更是假的了。
唉!李先生,我们是一样的不幸呵!”我听了林小姐的话,仿佛已找到旅行沙漠的伴侣了,……不久她含泪和她母亲一齐走了。我的心不由得又悬虚了……四境冷清清的只充满着悲哀的细菌,不时的摧残我。
这几页的生命史,由纸上传到我的眼里,更由眼里传到我的灵宫,永远占据住了。
我离开秀贞不觉三个多月,我时常不放心,因为她在我灵宫中,印下了深刻的愁影,——屋里桌上的煤油灯,半截熏得漆黑,旁边一根烧残洋蜡烛,四周堆着蜡泪,蚊帐半垂着,床上的棉被只打开一半,……唉!她又是一夜不曾睡。她常常在被底偷哭。感情是不可理喻的,况且她原是太寂寞了!她的儿子离她几千里……除此以外她没有亲人。妇女运动现在剩了尾声,她眼前一线的曙光,早又被阴云遮蔽了。
千里外的秀贞呵!彤云越积越厚,悲风越吹越紧,电灯也觉得惨淡。
“唉,你诚然是时代的牺牲者,但是你不要忘了悲哀有更大的意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