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庐隐作品集(1)(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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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时代的牺牲者(1)

悲哀似乎指示我一切了。对于它高深的意义,使我认识茫茫人世的归程,人生若不了解悲哀,至少是在醉梦的变态中,不然盛血般玫瑰汁的悲翠杯底,总藏着忧郁。鲜红的花朵是怎样使人可爱,但是它的脉络里,渗着一些杜鹃的赤血呢!世上的快乐事或容有诈伪藏在背面,只有真的悲哀,骨子里还是悲哀,所以一颗因悲哀而落的眼泪,是包含人生最高的情绪。

我一生最爱看罩着忧郁的丛林,虽然妙丽的春花,也曾引诱我向她凝眸,向她含笑;不过那种感受未免太粗糙了,仿佛头顶上撩过的行云,立即淡灭。只有悲哀它是永驻于我灵宫的骄子,它往往在静夜里使我全部神经颤动,仿佛柔媚的歌声的音波,和缓而深长,虽也带着些压迫的痛苦,可是不因此而后悔,或逃避。

这几天凝滞着彤云,罩闭着丽日;萧瑟的悲风,鼓动着白杨——境地格外凄清,悲哀仿如潮水:……正是春雨淅沥的一个下午吧,美德很优雅的装束——为了下雨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雨衣格外的好看了,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正从我办公室的窗下走过,仰头微笑,她说:

“今天的会开得成吗?”“看看再说吧——到这时候只来了你我两个人!”

“不过!我适才仿佛听见秀贞姊的声音呢,……秀贞你会对吗?……”

“哪一个叫秀贞?……是不是那一位体质很瘦弱差不多近四十岁的手工教员吗?”

“正是那一个,你觉得怎样?”

“不大清楚,好象很忠厚的样子。”

“她有一段悲哀的历史——倒是一篇天成的小说呢!”

“本来人生就是一部小说,不过有的是平凡的,有的是奇峰突出的。”

“我想秀贞的悲哀史总可算奇峰突出了,你想写吗?”

“看吧!如果我觉得灵机应许我,也许要写——”

“喂!那一个就是秀贞,我来替你介绍吧?”

我和美德都到回廊外面,和秀贞彼此点了点头,大家又同到办公室里来等开会,但是雨一阵紧一阵,打落了许多残瓣剩蕊,不过丁香仍旧喷着浓烈的芳芬。

“这神气今天这会又是开不成呢……五点半了,我们不要傻等……”

美德不久就走了,秀贞殷勤的留我吃晚饭,我们随便的谈着,但是我总不敢问她的悲哀史。

秀贞待人十分诚挚,同事们虽多,可是我总喜欢到她房里去闲话,她常常是很细心的招呼我,于是我们渐渐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一天,我绝早到了学校,本预备作一篇讲演稿,偏巧一只孤雁不住在那棵荔枝树上悲鸣着,我多感的灵海,立刻凄浪酸风,掀腾不止,要想勉强写一行都似乎不可能,没有法子,放下笔无聊赖的在回廊上来回的踱着,忽想到秀贞,不知不觉迈进那小小的月洞门,远远看见她的房门还掩着,姑且走近窗下听听动静——或者早已起来了。回廊上许多学生走过,她们仿佛很疑讶我来得特别早,有的含笑对我说:“先生真早呵!”我由不得再看手表,只不过七点半,比较是早些。“秀贞大约不曾起来吧!”我独自猜想着,已来到她的窗户根下。我轻轻敲了一下说:“秀贞姊,起来了吗?”却不见回答。我打算仍旧回到办公室去,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一线,又听见哽咽似的声音说:“请进来,我以为是谁呢,想不到是你。”我推门进去,立刻感觉四境的异样:煤油灯的罩子,半截熏得漆黑,旁边一根点残的洋蜡烛,四围堆着蜡泪;蚊帐半垂着,叠着的棉被,只打开一半……“大约昨夜不曾好好的睡下罢?”秀贞听见我这样问她,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手足抖颤着,嘴唇紧咬着,我赶紧握住她冰冷的两手说:“什么事使你这样震惊?我想你还是镇静些吧,世界上的事值不得过于认真。”她两眼含着酸楚的泪水,向书桌上凝注着,一声也不响。我不由自已的,往书桌上一望,只见一封信——上面满了斑斑点点的泪痕,不用说总是秀贞的眼泪的湿迹。我将信拿在手里说:“让我看看好吗?”她点了点头,那眼泪便随势落了下来。

母亲呵!亲爱的母亲,这夜是如此的寂静,没有一只夜莺低唱,也没有一个夜游的神祗轻嗽,有的只是孩儿的心浪澎湃,同学们早已到了睡乡,雨后昏昏惨惨的月儿半窗,伴着孤寂的孩儿,但愿母亲不要对月思量,不然怕要看见你儿莹莹的眼泪。母亲!你已鳞伤样的心,又怎样担当!

是的,母亲!“茂儿是青年,是未曾开放的琼葩仙蕊,是包含着无限的生机,不应当常常说悲观话,不应当过于孤僻。”母亲,感谢你每封信都是如此的勉励我——并且孩儿也知道这时候母亲的心是怎样的凄酸!但是,母亲!孩儿在你的怀抱里时,已为母亲那一双含愁蓄泪的眼,种下了多悲善感的根苗。母亲呵!为了无义的父亲,糟践了你可贵的青春,失去了你的健康——成了失眠的病根——有时一夜不睡,第二天你还是要照样的去上课,要照样的招呼你的孩儿,这种勉强支持怎么能长久。孩儿只要想到,便不由得心惊!母亲,为了你的不幸,孩儿感觉到世界的残苛,感觉到人类的褊私。母亲呵!你不要含泪强笑吧!不要顾虑孩儿,把头藏在被底偷哭吧。更不要对孩儿勉强说乐观的话吧!要知道母亲的心浪是和孩儿息息相通的啊!

——你的茂儿手禀这一封书信写得十分恳切,不由得我为这不幸的母子垂泪,尤其是那青年的茂儿在孩提的童心中,已深印上忧郁的心影。然而秀贞不幸的遭遇的事实我并不曾明白,我因对秀贞说:“你把世事看平淡些,并且希望你当它是一篇绝高的文艺看吧!无论如此悲哀的遭遇,对你总不是无益的,至少你可以认识人类的背面,如果你肯告诉我,因此得到同情的共鸣,多少可减却拘滞的意味,而使它形成更大的悲哀,——最高的情绪。

秀贞似乎很为我的话感动,她眼中放出慨激的奇光,决然道:“隐姊!我值得向你叙说。我相信你能溶解不幸者的悲哀,但是不免加增我的伤感,并且不知从哪里说起,有几页关于这事实的记录,请你看看吧。”

“这也许比述说更能使你明白些。”于是秀贞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来,并且掀开递给我道:“以前的不必看吧,那是没什么关系的。你就从这一页看起好了!”我果然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九月六日昨天无意中得到道怀从上海打来的电报,知道他就要到家了,我们已经分别九年,不知道他近来身体怎样?……茂儿已经十三岁了,今年高小已经毕业。他听见这个消息,再看见这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不知道怎样喜欢呢。感谢上帝!虽然也有这一天,使我的道怀学成归来。九年来所受的孤凄和劳瘁的苦痛都有了代价。记得这九年中每逢风雨淅沥之夜,读古人词:“——而今寂寞人何处,脉脉泪沾衣,空房独守,风穿帘子,雨隔窗儿……”总好象是故意形容我,奚落我,常常不能终篇,便柔肠若绞,泪湿枕菡。

唉!到现在还有余哀呢!

九月八日下午忙跑到招商码头,只见许多亻夫子三五成群的聚在趸船上,也有几个上等的男女人,从他们凝望着飘渺海天的神情,知道他们也是来迎候远来的亲友的。但是这船还不曾拢岸,虽然隐约可以看见枭枭的白烟,和海云征逐,而船身仍看不到。约半个钟头以后,才看见那庞大的船身,蠕蠕然向河岸移动。船身靠岸还差一丈多远,而亻夫子们都争先恐后的向前拥进,不顾性命的往船上奔窜,这不过是为了生计问题哟!

乘客纷纷的下来了。道怀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包,从人群里向四处瞻望,我忙忙迎了上去。哦!彼此都有些异样了,记得他出国的时候,是个不曾留胡须的英武青年,现在虽然还是不曾留胡须,然而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增加许多。唉!岁月催人,我自然也不似初嫁时了!

我们一同回到家中,我仿佛有许多话,要向他说,但是他好象有什么心事似的,见了茂儿,只问了两句话,便怔怔的默坐着。“这大约是路上过于辛苦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想着,于是我也不敢和他多说。第二天早上他匆匆出门去找朋友,午饭的时候他从外头回来,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凄然长叹着,我不由得心惊,正想问他有什么事情烦恼?忽听他哽咽的说道:

“秀贞!你相信我对你的心吗?……我们虽然是由父母作主定的婚姻,然而我们的爱情是不在那自由恋爱的以下。不过因为了前途的希望,和你竟一别九年,这九年中间,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后来不幸因此而病,并且病得很重。那时候精神是变态的,意外的遇合就发生了。但是,秀贞,你要相信我,我不曾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