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说松文已经能出来,他才从愁苦的海里逃了出来,这一天气候很温暖,梨花静默的睡在太阳的怀里,怯弱的兰蕙,也亭亭直立在白石的栏杆边,透着醉人的清香,松文无力的倚着雕栏坐着,那少年站在旁边,握着她瘦弱的手,低声道:“比从前又瘦许多,怎么好?”很诚挚的情感的表示,松文惊得缩回手来,少年似乎不解的对她望着。紧咬着嘴唇,虽然没说出一句话来,而他心弦的紧张更比说什么表现得清楚。
夜来香的密叶下,飞出一只小麻雀来,仿佛嘲笑似的,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梨花的瓣如蝴蝶般,随着微风飘落在她的衣襟上,她含泪拾起梨花,用手抚摩着,似乎说:“你的零落憔悴正和坐在你底下可怜的女子一样呵!……但你还有我怜你……”她的泪滴在梨花碎瓣上,染成淡红色的斑痕。那少年说:“这是人间最不值得理会的东西,不过一片零落的花瓣,何必用你宝贵的泪去染她呢?”她抖战着,重覆那少年的话说:“不过一片零落的花瓣!”
少年觉得,他们这一次的聚会,没有多少吉兆。怏怏的送她到了学校的门口,便独自回家了。
他到了家里,回忆着日间事,他觉女子们的心情,真是过分的易受感动。不值什么的一片落花,也会使得她们流泪。
这一天夜里,松文等彬彩睡着了,她又坐起来,拥着温暖的棉被,细细的思量,她觉得那少年对她十分的真挚,或者能原谅她一时的错,而终身包涵她……但她一转念间,又觉得自己的测度靠不住,倘若他放下脸说:“我纯挚的爱情,只能赠给那洁白如玉的女子,不能给你……”或者他勉强容忍了,当时不使我太难堪,但渐渐和我疏远了,甚至于在街上遇见我的时候,竟仿佛不认识:这都足使我失却生活的勇气呵!
我不告诉他吧!人生朝露,象我这种身体更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何苦不尽力在生前享乐呢?……享乐!唉!
不能!绝不能!良心之不安,比凌迟处死的罪还难受呢。并且没有同情的人类,专好攻人家的过处的人类,我纵不说,他也未必终久不知道,那时候岂不更多了一层欺骗的罪吗?
他仿佛很真诚,或者他能看爱的面上饶恕我一切。可怜我易受骗的小羔羊,用他丈夫的大度,来包容我。……但是他向来很胆小,为了那强凶的赵海能他或者要遮着耳朵,急急躲开了,那我岂不是一样的沦落。
真的,我没认识他以前,我没到爱的花园里边去过。没理会过紫罗兰的香气,是很精妙的。
赵海能三十九岁的副官,我为感他救命的热情,不幸一时走错了一步,但绝不会因此开很精美的爱的花。而且这又不能和太阳一样的光冕堂皇,只象躲在墙缝里的水牛,如何的龌龊和束缚呵!
几千根没有头绪乱麻般的思想,将她萦绕得头目发晕。
夜已深沉了,星光很黯淡,仿佛醉人朦胧的眼。细小的风,从玻璃缝里悄悄钻了进来,吹在她的散发上,根根便如青色的飘带般舞动,犬儿遥遥的吠着,打断她的思路,她实在疲倦得不支了,放好了枕头,将身上披着的衣服拿了下来,慢慢钻进被筒里去。数着壁上的钟摆一二三四五六……不知数了多少她才走到短期的安息国去。
当松文披衣深思的时候,同时离她十里路左右有一所公寓,最后进的一所房子。兀闪烁着灯光,在灯光底下,坐着一个少年。正用金色的笔头,蘸着紫罗兰的墨水,往一张很美丽的信笺上写道:
松文!我为你的荏弱,几次心都裂了!他看见兰花,支着纤细的干儿在夜风里摇摆着,我便心慌的张开我的两臂,遮着那无情的风说:“风呵!你留一些情吧!她禁不起你的摧残哟!”
松文!我或者有些过虑。但我看见你削瘦淡白的两颊,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抖战着……他写到这里,似乎有些停顿了,他放下笔,拿起桌上的香烟,不住的吸着。满屋子都漫了烟雾。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烟雾散净了。他举起两手,伸了伸腰,打了一个呵欠,回头看了壁上的钟,已经两点了。于是将这不曾写完的情书,郑重收起来,安然的睡下。
两星期以后,他打算到南边去省亲,便约松文在公园里话别。这一天天气比较得热,并且一点风都没有,在那河边的柳条静静的动也不动,那路旁的蝴蝶兰,也默默无语,对着那炎热的骄阳,仿佛乞怜似的低垂着弱茎。河池里的水平如镜,映着两岸的倒影。水亭子的红柱,一根根逼真的印在水里,有时波底的游鱼,征逐着捉那赤色的小虫时,水上便起了漩纹。
那少年坐在水边的悬崖上,两只脚踏在一根老松根上,在悬崖旁边,长着许多碧绿的爬山虎,和赤红的马樱花,那马樱树的叶子,正象一把伞般,遮着那炙人的阳光。这时松文还不曾来,他不很焦急,因为他正思量着,用什么安慰她,使她觉得这暂时的小别不算什么。他第一层想到了,他今天对她不说一句惜别的话,他更要极力作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或者还是一件很快壮的事。但他不知怎么,想到留下她很孤零的在北京,心弦便禁不住要紧张了,他向无云的碧蓝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松快些。他无意的回过头去,神经象受了电流,不觉“呀”了一声,因为在他的背后,正是他的爱神,含笑的站在那里。
“你想什么?竟如此入神?”松文含笑的对他诘问。
“我只打算你从这一条路来,正在盼望你,不想你到那边绕过来,躲在我的背后,使我不期的吓了一跳。”
松文不再说什么,只拣了一块平的山石,用手巾垫着坐下了。他也不知要说什么才适当,也踌躇着一语不发。他们默对了半天,只是他们的眼神,都一时不曾缄默,惜别和怅惘的情绪,都尽量的传达了。
“哦!你要走吗?”松文突然问着那少年。
“打算明后天走,你觉得怎么样?”他用犹豫的目光望着松文,仿佛只有她一句话才可以决定他的行止。
“你既决定走,还有什么好不好呢?”她含着深微的幽怨,和失望的情绪,使他坚定就走的心摇动了。
“倘若可以不走,我……”
“走也好,在北京也很无聊,”她不等他的话完便插入这么一句,打断他的下文了。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脸色微露苍白,两目失了灵转的力,只凝注在没有一点好看的白墙上。
“你怎么不说话了?”她又故意的问他。他觉得更伤心了,眼圈仿佛红着,她这才不忍再戏弄他了,用极温挚的态度向他道,“你能不去,我当然希望你不去,因为我现在也很孤零。想到你路上的凄寂,更不舒服……可是你的家里有要紧事,你又不能不去,只望早点回来……”她说到这里,觉得不能再这么一直说下去。恐怕自己先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因换了方面说:“你到南边把好的风景片给我寄几张来。”他听了这话,立刻活泼起来,因问她要那一样的,要多少,说个不休。两人都把惜别的情绪宕开了,好象一阵的大风,吹散天空的浮云。
这时候暮色很深了,游人依旧很多。他们便离了这水涯,在松林下并肩慢步着。
新月如眉般的,印在蔚蓝的天上。疏星似棋般排列着,从高茂的树林中,露出几道的白光,照在马路上,叶影如画。
他们踏着这美丽的影子,互视着传他们密致的心波。他们无言,但他们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心声,深深沉醉在清淡悄默的月光和星辉之下了。
第二天早晨,松文叫人送了一封信给那少年。这信共有两层封套,里边的那封信,用红漆锁着信口,在信封的背后注道:“这封信请你在车到天津时,再拆看。千万!千万!”
那少年似乎不可耐,他焦急着皱紧眉头。“到天津再看,为什么呢?”他自己问着自己,但他终久只在云雾里罩着。
几次要待不遵她的嘱咐,但当他用手动那封口的红漆时,总要不安的顿住了。
在车上三点多钟的时间,在他急迫的心看起来,至少三年了。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但日色还很明亮,他靠着窗子,把信拆看了。不知不觉他的心弦又紧张起来。他看那封信上说,他的爱神已不是含苞未放的花了,他怀疑着想,这大约是梦吧!世界上那有这种可惊异的事呢?她娇羞默默,谁说她不是处女的美呢……竟有这种的事吗?……赵海能可鄙的武夫,他也配亲近她吗?那真是含露的百合,遭了毒蜂的劫了!他如回文般,织着不断的思网,有时觉得心火着了,烈炎烧了全身,使他焦灼。有时仿佛失足到封锁着的冰窟里去,心身都冷得战栗了……他想割弃了吧!但是她的印象太深了,总有些不可能。不割弃呢?我夺了别人的所爱,良心的酷责,不能轻恕,或者敌人用他那身上的刺刀对付我。这未免太冤枉了!
冲突的两念,亘在他的胸中,直到他回家那一天,他父亲含着泪对他说:“我的身体一天差似一天,不知道还有几个月的命了。你年纪也大了,我若能看见你在我咽气之先,办了你的喜事,我死也瞑目了……我这次叫你回家就为这事,因为怕你受了外头那些新思潮,不肯回来,所以我只告你我病重了……现在你的意思怎么样?”
他这时渐把对松文的念头,慢慢打断了。他说:“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那张家女儿听说今年也回来了……”
“哦!是的,她在女师范毕业了……正是今年才回来的。”他父亲含笑的回答他,他这时心里打算要求他父亲要和张家女儿见面。但终有些不好意思出口,低着头,等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我打算见她一面。”他父亲微笑着,露出很慈爱的样子说:“这个慢慢商量吧!现在你先去休息,”他这才退了出来。
走到自己的屋子里,看见所有的家具都新漆过了,知道这都是为婚事的预备。他正在四围赏览着,只见书案上,放着一个白银刻花的像架,里面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子,手里着一朵玫瑰花,倚在太湖石上,眼望云天微笑。他心里吃惊,他想这女子比松文更秀丽了,这倒是谁呢?怎么放在他的屋子里来呢?他把这像片从案上拿了下来,只见这像的背后,有一行字是,“张静兰年十九岁三月五日酉时生,”他这时心花都放了。他晓得这就是他未来的妻子,美丽而年青的安琪儿,这时把松文更忘怀了。并且他渐渐生了鄙薄松文的念头,他想自己纯洁的爱情,只能给那青春而美丽的贞女。松文已不是含露未放的花苞了。把从前松文的印影,用新的幔子罩起来了。
松文自从那少年走后,情绪只觉无聊,常常一人独坐,回溯水涯畔的美丽图境,那少年的笑容,怎样使她忘了愁苦。这时她瘦白的两颊上,渐渐涌起两朵红云,仿佛晨光朦胧里的彩霞。但一想到她现在的孤零和凄寂,那美丽的梦,便幻成可怕的毒蛇,驱逐她到失望的国里去,她的眼泪又缘着两颊流下来了。
这一天清早,她正独自在廊下徘徊着,忽见邮差送来一封信。那熟谙的笔迹,使她的心头立刻开了花。她忙忙拆开封口,一张美丽粉红色的片子,落在地下,她想这一定是新出的风景片,忙忙拾了起来,“呀”她突喊出这惊奇悲惨的调子来。她的手抖着,只见那张结婚的请帖,个个字都象魔鬼向她伸爪似的,她无力的倒在地下了。彬彩正在房里看书,听见这声音,急出来看,只见松文面色苍白,牙关紧闭,昏倒地下。忙忙叫老妈子,帮着把她扶起,放在床上,叫喊了半天,她才慢慢醒了过来,但她的神经已经乱了,忽笑忽哭,有时用手在空中乱抓。彬彩慌了,忙忙通知学监,请了医生来看,医生只是摇头说:“这病很有疯狂的可能,必须赶紧使她热度减少,才保得性命。”当晚使用汽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这消息一传布开,彬彩又受了许多的苦痛,人们真怪,某一个人有了一点不是,连朋友都要被凌辱。彬彩本想搬到医院去看护她。因怕同学们的冷嘲热骂,把她的心吓冷了。虽然心里怜她,面子上也不愿亲近她。
松文在医院里,过了两个星期,危险的时期已经过了,但当她迷糊的时候,还不觉苦。只要她略一清醒时,睁眼一看,自己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便是窗前的树叶,也仿佛对她很冷淡的,也好象已经走到天尽头的孤岛里了,这时只有哀求万能的慈悲上帝,来接引她了,但上帝也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哀求,只有黄昏的灰幔,犹恋恋的覆着她。使她看不见人类冷刻的眼波的流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