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沙看完云青这篇小说,知道她对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为她伤感,闷闷枯坐无心读书,后来兰馨来了,才把这事忘怀,兰馨告诉她年假要回南,问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约好,叫梓青年假北来,最近梓青有一封信说他事情太忙,一时放不下,希望露沙南来,因此露沙就答应兰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后,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坟上祭扫一番,和兄妹盘桓几天,就到苏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里住了一星期。后来梓青来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静安寺路一带散步,梓青对露沙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应我不?”露沙说:“你先说来再商量好了。”梓青说:“我们的事业,正在发轫之始,必要每个同志集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这半年试验的结果,觉得能实心蹋地作事的时候很少,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悬怀于你……所以我想,我们总得想一个解决我们根本问题的方法,然后才能谈到前途的事业,”
露沙听了这话,呻吟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从长计议罢!”梓青也不往下说去,不久他们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云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云青!
别后音书苦稀,只缘心绪无聊,握管益增怅惘耳,前接来函,借悉云青乡居清适,欣慰无状!沙自客腊南旋,依旧愁怨日多,欢乐时少,盖飘萍无根,正未知来日作何结局也!时晤梓青,亦郁悒不胜,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险峻,前途多难,而不甘踯躅歧路,抑郁瘐死。前与梓青计划竟日,幸已得解决之策,今为云青陈之。
曩在京华沙不曾与云青言乎?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沙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特人类残苛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
日前曾与梓青,同至吾辈昔游之地,碧浪滔滔,风响凄凄,景色犹是,而人事已非,怅望旧游,都作雨后梨花之飘零,不禁酸泪沾襟矣!
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在斯,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运,诚难预期,设吾辈卒不归,则当留此庐以飨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莹、玲玉、莲裳诸友,不另作书,幸云青为我达之。此牍或即沙之绝笔,盖事若不成,沙亦无心更劳楮墨以伤子之心也!临书凄楚,不知所云诸维珍重不宣!
露沙书云青接到信后,不知是悲是愁,但觉世界上事情的结局,都极惨淡,那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当时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给玲玉、宗莹、莲裳,过了一年,玲玉邀云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时候,她们便绕道,到从前旧游的海滨,果然看见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门额上写着“海滨故人”
四个字,不禁触景伤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底也不知道是成是败,屋迩人远,徒深驰想,若果竟不归来,留下这所房子,任人凭吊,也就太觉多事了!
她们在屋前屋后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才洒泪而归,临去的一霎,云青兀自叹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赋归来呵!”
沦落医生左手插着腰,右手轻轻敲着右边的胯骨,对病人表示一种悲悯的同情,微蹙着眉峰,看护妇递过寒暑表,放在病人的舌下,约四五分钟才又从嘴里拿出来,对着窗子望了一望道:“热度仍和昨晚一样,”医生点了点头,安慰病人道:
“多睡觉,不要用心思就好了!”病人懒懒地点了一点头,医生便发出慈母般微笑,轻轻摸了摸病人的头,说了一声再会,跟着病房的门开了,医生就出去了。
这时候夜景幽寂,从窗子里射进灰白色的月光来,照得这病房,仿佛囚牢的惨厉可怕。看护妇在一张蓬布椅子上,已沉沉入梦了。病人怕灯光,电灯早就熄了。这房里竟露出可怕的幽冷,街上的更夫已打三更了。病人的心脏急剧烈的跳着,睡魔永不敢近她,她只睁着眼,努力向那没有月光的暗陬凝望,那眼神的锐利,好象可穿鬼物的肝胆似的,如此半点钟以后,她实在不支了。无力的闭上两眼,迷蒙中忽见一个魁伟的少年,站在她的床前,仿佛很伤心她病到这般地步,摇着头,深郁的嘘了一口气,那阴森只象荒丘上的鬼风,病人很惊吓的对他望着。呀!他头上带着白布蓝缘的水手帽子,身上也是白布蓝缘的水手衣服,她禁不住抖战着垂泪了。那少年水手两腿渐渐软了,战栗着跪在她的床前,伏在她的胸上呜咽着。她觉得如火般热的眼泪,都浸入她心窝里去了。她无力的嘘了一口气,用手抚着那水手,她想起认识这水手的事情来了。
在一年夏天的早晨。天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只在天水连接的地方有一道灰色而带蓝的带子,横在那里,海边上只有一只海舰停着。住在海边上的孩子,赤着脚爬下沙滩去,什么尖的螺,圆的贝壳,捧满了两手,她那时正在捉一个活的小螃蟹,不提防滑了脚滚到海里去,那浪花发怒般涌起来,她只觉鼻管辛辣,水往嘴里直灌,便迷昏不省人事了。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她睁开眼一看,只是一个青年的水手,站在她的面前,见她恢复了知觉,微笑着递过一杯糖水,慢慢扶着她的头灌下去,她觉得更清醒些,又睁开眼往四面望望,只见自己卧的地方是一间洋式小房屋。很使她注意的,便是这小洋屋挂着五六个白色的救命圈,她怀疑着想,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那水手仿佛已明白她的意思,因微笑道:“小姑娘好险呵!不是我正扶着栏杆看风景,你一定要被浪头卷去了。……你愿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就是停在海边的军舰,你家住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她这时已坐了起来,对着那水手,很亲昵的微笑着,投在他温暖的怀里说:“我要回去。”水手点点头,领着她下了舰,沿着沙滩走了一里多路,她已看见家门,只见母亲正擦着眼泪,仿佛等什么消息呢,她便撒了那水手急急飞奔她母亲去了。水手远远站着,等那母子都进去了,他才唱着凯歌回舰去。
在这件事发生两天以后,她的父亲到那军舰谢那水手,那军舰已开得无影无踪了,那老人只望着海,如默祝海神保佑这可爱的青年。
后来这一只海舰虽然又开到这地方两次,但那个水手却没有同来,她一家的人都觉得很失望,这样可爱的青年,竟不能再看见第二次,并且不能对他表示一家人感激他的意思。
过了八九年她已经二十岁了,那时她中学校已经毕业,她的故乡教育很不发达,因和母亲商议,到都会的地方求学去。临离家的头一天下午,她和几个同学仍到幼年的乐园,海边作最后的亲昵,这时正是黄昏,海雾受太阳的渲染,幻成紫的、红的、青的种种色彩——不很明显的混合色,仿佛闪光的轻纱罩子,罩在碧澄澄的海面上,西方的红霞又把海水染成紫的、淡红的各种颜色,在天水交接的地道,横着一道五色的绒毡。她正在留意看海景时,忽见沙滩的东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海军的军服,两手插着裤袋,口唇嘘嘘作响,两目望着天空,仿佛在回忆从前的往事般,有时在那沉静里,微露着笑容,好象阴云幕里的轻淡的阳光。她觉得这军人有些眼熟,不住用眼神打量他,但是记不起来了。这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呢?
她的同伴,同她谈海上冒险的故事,渔船遇着巨大的鳄鱼倾覆了,渔人捉住一只木排,漂泊到一个没人迹的岛上,虎豹怎样凶恶,毒蛇怎样伤人,她的同伴述说着,仿佛象曾亲眼见过似的。她从这些有趣的故事里,忽然想起她遇险的一段故事,于是她告诉她们说:“我告诉你们落水的故事吧!亏了那少年水手!”她的同伴都围拢说:“大一点声音,”
她高声述说了。大家听了都现出惊怕的神情说:“呵!好危险呵!”
她这时忽然低下头,仿佛受了意外的刺激似的,不时偷眼向沙滩东边看,大家也不知不觉都回过头只见那中年的军人,向这边看着微笑,这些女孩子便如触了电般,狐疑着,不知这微笑里头,定伏着什么不测的事,有一个胆小的便说:“我们快走吧!那一定是个坏人,”大家被她一提醒都觉得真正可怕,便忙忙往回去,只见那军人仍旧望着她们微笑。她们更觉得心虚,仿佛后面那少年拿着利刃追来了。便忙忙往家里飞奔。
第二天她正在拥挤的票房门口等买车票,只见人丛里走出那个中年的军人来,她止不住心头狂跳,紧依着她父亲的肘下,不敢动弹,面上的红色都淡了,后来她父亲因为替她拿行李票走开了。她独自站在票房门口,战栗着,低头不敢望四面看,忽觉背后有人说话的声音道:“姑娘!记得前九年救你命的人吗?”她听了这句话,这才明白原来就是那个水手呵!因放下了心,望着那水手说:“先生为什么早不说,我们一家人都极望见先生一面呢……好!我父亲来了,他老人家更是时时不忘先生的一个人。”她父亲见她和一个男人说话,很惊怪的看着她,她只微笑说:“爹爹!这位先生便是救儿命的那个水手,”这老人才明白欢呼道:“呵!真是有幸,先生救了小女之后,老夫曾到海边去访先生,可惜军舰已开走了。但老夫没一天不在记念先生,等送小女上车后,请先生同老夫吃杯茶去。”
这时火车已到了,客人纷纷赶上车去,那军人和她的父亲一齐送她上了火车,不久开车的铃响了。火车头便蠕蠕动起来,越动越快,霎时间便离开故乡的城市了。
她到了北京以后,不久便进了学堂,她的脸上时时含着愉快的微笑,同学们都和她很亲厚,都觉得她是个幸运儿,忘忧草,她常喜欢带着娇憨的滑稽,惹同学发笑,学堂里的同学,无论谁提到她,都立刻感觉着自然的美。
有一天正是星期六,同学们多一半都回家去了,她因为北京没有亲戚,所以只住在学校里,这时天气已有四点钟了,她从浴室里,抱着一包换下来的衣服,一壁唱着,一壁往洗衣服的地方去,顶头遇见那个有麻子的校役,拿着一张名片道:“小姐!有人找。”她觉得很奇怪,不禁“哟”了一声道:
“谁来找我呵?”因伸手接过片子来,只见上头写着“海军部副官赵海能。”她更怀疑了,心想我向来不认识这个人呵!因向那校役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呵?”校役说:“很高大的身材,四方脸,有两撇八字胡子。”她听了自言自语道:“高大身材,四方脸,八字胡子,莫非是那个救我命的水手吗?”想到这里,便回头对那校役说:“好吧!你先去,我就来,”她忙把衣服放在寝室里,对着镜把头发拢了拢,匆匆走到会客室,已经有许多人在那里会同学们,她慌忙向四面望了望,只见靠门坐着那个赵海能迎了出来,很恭敬鞠了一个躬。她这时仿佛作梦似的,也不知和他说什么,稍谈几句,赵海能便走了,她只记得一句是:“有机会还要来谈。”
她会过赵海能以后,仍旧照常活泼作她的事去。
她们学校的旁边,有一所花园,她每逢放假时,常常独自到那园里,坐在花荫下看书,倦了便放下书,倒在假山石背后,静静嗅着草际的幽香,听草虫奏着细妙的音乐,有时仰头看着天上变幻的行云,有时象鱼鳞般闪烁着,有时象轻纱般飘拂着。她仿佛作梦似的,想象天宫的白玉雕栏,和低眉浅笑的天使,有时忽觉天上的云异样的深碧,儿时久游的海景,一一涌现出来,那少年的水手——中年的海军部副官很明显印在她的脑里,游泳在她似梦非梦的眼前。
她不知上帝何时设下陷阱了!她感激救命的赵海能,常常流下热情的泪来,她看过从前的小说,对于有恩的男子,应该牺牲身心报答他。但她似乎知道赵海能已经不是独身的男人,她想要报赵海能救命的机会很少了。时时怅惘着,发出无可奈何的长叹。
有一次上心理学,她很留心的听讲:教员说:“女子富于情感,对于待她有恩情的人,时时不忘,根据这种心理,青年向少女求欢爱时,只有一个方法,表示对于少女极热诚,仿佛一切都可为她牺牲,纵使失败一百次,也不要灰心,终久必成功。”同班的同学听了都彼此互视着微笑,只有她脸上渐渐失了红润,头俯下去,倘若没有书桌挡着,恐怕直要低到膝上了,而且眼泪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同学们很诧异,课堂里立刻静止,彼此面面相觑。便是那教员也皱着眉,默然无言,仿佛其中伏着极不测的动机,觉得再讲下去很不方便,因为早下堂了。
教员才走出讲堂的门口,同学们都一拥而前,将她围住。诘问和劝慰的声音,杂乱成一片。
她只伏在书案上,两肩不停的耸动,喉里不住的哽咽,始终探不出个究竟。同学们都怀疑着,渐渐走开了。有两三个聚在回廊底下,低声猜想着,其中有一个同学说:“她必是上了谁的当吧?”……“谁知道呢?”另一个同学插嘴说:
“我觉得她近来的情形很不对,总是锁着眉峰,仿佛内心蕴藏无限的秘密似的。……唉!现在的社会,真好象荆棘的荒园了,只要一分不留心,便要被锐利的棘针刺破了……尤其是我们女子倒霉,心又软,情又热,只要男子在她面前落过一颗眼泪,无论什么便都被蒙蔽过去了。……”
种种的议论,接二连三的鼓荡在空气中,有时候一两句传到她的耳朵里,便变成有毒质的针,使她身心都感到痛楚和麻醉。
直到她病倒床上,当夜月幽淡的时候,她回想着,兀自心痛。她用手紧紧握着那水手的手,极用力的“唉”的一声。
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眼一看,她全身如焚般烧起来,削瘦而灰败的两颊上,渐渐转成胭脂般的红润,失神的眼球,略略转了一转,那眼皮又慢慢垂下来了。
这时冷静的夜已过,那绿色的窗幔,闪着微紫色的朝旭。看护妇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鲜而且白的牛乳,那热气如烟雾似的一缕缕都从杯里涌了出来。
看护妇右手端着茶盘,左手伸在背后,扭那门上的机关,一壁对着床前站着的少年点头说:“先生早呵!”
这声浪把她从半梦里惊醒,细看那少年,原来并不是水手,他穿着灰色布的长袍,覆额的头发很自然的松散着,仿佛很美丽的遮阳般。极活泼的眼神,表示他青年之美,他这时含愁站在病人的面前,很怜惜的替病人整着散乱枕旁的柔发,看见病人已睁开倦眼,用极柔和的低声问道:“今天觉得好些吗?”病人这时只微微摇了一摇头,依旧把眼闭上,他很伤心的嘘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对病人望着,觉得上帝太不仁了,为什么使这脆弱的玫瑰花,受病魔的作践呢?不然这种好天气,和她并肩坐在公园的松林里,听早晨的云雀,娇婉的唱歌,看莲苞的露珠,向朝旭争闪,有时她含羞向着自己微笑,呵!这多么使人醺醉!
“哎哟”病人又发出苦痛的呻吟了,他便立刻被驱出于幸福的花园,深锁着愁闷的海,将他全个盖没了。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久病枯瘦的手,含着泪的微笑,安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