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涩,随即咳嗽一声,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却是一朵鲜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来!这样接连地吐了三口,他不觉两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边对那伙计低声说,“我不吃了。”
一边就走。
但那不知底蕴的伙计,立时板下脸,高声说,“喂,怎么不吃?钱付了去!”
这时那位老工人已经看清楚这事,他和气的向那摊伙说,“给我吃罢,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边吃完他自己的,就捧过蠫的这碗去吃。伙计看了一看鲜血,也没有再说话。而那位老工人却慨叹的说道,“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痨病是最可怜!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穷苦的文人。像他这样,实在还不如我们做小工做小贩好的多!”
而这时的蠫呀,他虽在走着,却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还在山巅?在海底,海水可以激着他;在山巅,山风可以荡着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无限际的灰色呵;什么房屋与街道,嚣扰与人类,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颗极渺少的轻原质,正在无边的太空中,飘呀,飘呀,一样。
“世界已从我的眼内消失了!”
他轻轻自己这么说,一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他不愿将他自己的血给人们看见,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将血吐在手帕内,这样又吐了几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这样,他心中并不悲伤,也不烦恼。他也不思想什么,记念什么。他只觉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气涩。
这时,他转到S字路,M二里,无心的跨进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静,过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无。就是他记得一些,也不觉得事情怎样重大,不过是平凡的人类动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闹里面的一个小小的胡闹就是了。他一些没有恐怕,好像人们与他的关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当他上楼的时候,阿珠正将下楼。她一看见他,立刻回转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内去,十分含羞和怕惧他似的。等蠫走上楼,到了他的亭子间,轻轻的关上了门以后,她才再从她的房中出来,很快的跑下楼去。
这时,阿珠的母亲还没有起来,她装起了病态。
第十周到的病了!
他随手将门关好以后,他并没有向桌上或四周看,就向床睡下去。并不胡乱的就睡,是先拉直了棉被,又慢慢的很小心的将它盖好在身上。他十二分要睡,他十二分想睡,全身一分力也没有,他的身子贴在床上,似乎非常适宜,妥当。他一边将包血的手帕掷在床边的破痰盂中,一边又咳嗽两声,随即又吐出半血的痰。他闭着眼,睡在床上,并没有一动。他想:
什么都永远解决了!
生命也没有问题了!
死也没有问题了!
这样轻轻地一来,用心真是周到呀,比起昨夜的决绝,不知简便到多少了!
轻轻地一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这样,他又咳嗽了两声。又想:
真是我的无上的幸福!
真是我的绝大的运命!
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比这病来掩过母亲的悲痛呢?
美丽的病的降临呀,再也想不到上帝给我的最后的赠品,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咳嗽,又吐一口血。
我为什么会咳嗽?
虽医生早说我有肺病,但我从不曾咳嗽过。
唉!可见方法的周到,是四面八方都排列的紧密的。
于是我就落在紧密的网中了,我真幸福呀!
他镇静着他自己,以为这样的乱想也没有意思。“吐血就是了,何必多想?何况我的病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我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安安静静地等着死,岂不是很幸福么?”这样,他不想“想”了,他要睡去。但还睡不着!他愈不想“想”,思想愈要来刺激他!于是他觉得全身有热度,手心和额角都渗透出汗来。似乎房内的空气很干燥,他很想饮一杯茶。但桌上茶壶里的开水昨天就完了,眼前又没有人。一瓶未完的膏梁放着,——它是恭恭敬敬的一动未曾动。他很想喝它一口。但手探出去,又缩回来了。不知怎样,似有人制止他,喝他一声,“喂,还没有到死的时候呀,不要喝它罢!”
他的本能也应答道,“是呀,酒是千万喝不得的!”一样。
房内是很寂寞呵,房外也没有怎样的声音。有时他听得好像在前楼,那妇人叹声,又呢喃的说。但此外就一些声音也没有。
他这时似有几分寂寞的胆怯。不知怎样,他睡在那里,好像回避逮捕似的;而暗探与兵警,现在又来敲他的门了!他身子向床壁与被内缩进一下,他很想安全的睡他一下。但还是无效,他房内的空气,还是阴涩乏味,而又严重。一时,他又似他自己是卧在古墓的旁边,一个六月的午后,凉风与阳光都在他的身上。但一时他又似躲在高大的松林下,避那奔泻的狂风暴雨。睡着,他的心怎样也睡不着,一种微妙的悸怖与惊恐,激荡着他。他一边涔涔的流出几滴泪,一边隐约的想到他的母亲。
“妈妈呀!”
他叫了一声。但他的妈妈在哪里呢?辽远辽远的家乡呵。
这样,他一边害怕,一边干渴,有时又咳嗽,吐出半血的痰。他的内心感受着冷,他的身外感受着热。他足足辗转了二个多时,——这时,寡妇房内的钟是敲了十下,他才恍惚的闭上眼去,梦带着他走了。
一忽,他又醒来。他十分惊骇,当他两眼朦胧的向前看时,好像他的母亲,家乡的最亲爱的母亲,这时坐在他的床边。他几乎“妈妈呀!”一声喊出。他用手去握,但眼前什么人也没有。
于是他又昏昏的睡去。
在这次的梦境里,他确实地遇见了他的母亲。他还痛痛快快地流他的泪伏在他母亲的怀中。好像在旷野,他母亲也在旷野哭。但一息,情景又像在十数年前,他的父亲刚死掉的时候,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他母亲终日在房内掩泣,而他却终日跟住他母亲的身边叫,“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你止住哭罢!”一样。他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有时他母亲用劳作的手抚着他的头发,而他也用哭红的眼,含着泪耀着的眼,看着他母亲愁苦的脸色。有时他母亲滴下泪来,正滴在他的小口中,他竟慢慢的将泪吃下去了。这样,他在梦中经过许久。他受到了苦而甜蜜的,酸而温柔的母亲的爱的滋味。
但一下,他又醒来了。在他朦胧的眼中,眼前模糊的还有他的母亲的影子。微开了眼看,又似没有人。但慢慢的,眼前仍有人影,呀,正是他的朋友李子清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深思着。再一看,还不止一个清,叶伟也坐在桌边,默默的;翼与佑也坐着,在门与窗的中间墙角,也默默的。满房的友,他稍惊怪,不知他们是何时进门,何时坐着的。他们个个都显出一种愁思,忧虑在他们的眉宇之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当蠫醒时,他们还一句话也没有问,他们只睁睁眼,一齐看一看蠫,而蠫又不愿意似的,掉转头翻过身去。这样又一息,蠫觉得口子非常的渴,——他在梦中饮了他母亲的老年的咸泪了!——口子非常的渴,他想喝茶。这时眼又见桌上的酒瓶,他想伸手去拿来喝一下,横是借吐血之名而死,是代替他自杀的好方法。可是他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拿,他的身体已不能由他的心指挥。他又不知不觉的转过头,慢慢的向清说道,“清,我很想茶喝。”
“呵,”清立刻答应。
清也立起,向墙角找久已坏了的那酒精灯。伟说,“我到外边去泡罢,可以快些。”
“我去泡。”佑很敏捷的拿了茶壶,昨天用过的,开门出去。
房内又寂静一息,清似乎止不住了,开口轻轻的向蠫说,“我想去请Doctor严来给你看一看。”
“不必。”
他说的声音很低,和平。一边,他很热似的伸手在被外,清就在他的脉搏上诊一诊,觉得他的脉搏是很弱很缓,手心也微微的发烧。清说,“请医生来诊一诊好些,横竖严君是我们的朋友,又便的。”
“不必。”
“什么时候起的?”
“早晨。”
“现在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很好。”
“喉里呢?”
“没有什么。”
稍停一忽,清说,“我们四人同来的时候,你正睡熟。我们是轻轻地推进门的。
我们一见你的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只静静地等你醒来。你在睡梦中好几次叫你的母亲,此外就是疲乏的叹息。伟哥立刻就要去请Doctor严来给你诊察,我说等你醒,再叫,你现在觉得怎样?”
“没有什么。”他答。
这时泡茶的佑回来,他执礼甚恭的两手捧着茶壶进来,伟迎着,发了一笑,随即用昨夜蠫吃过酒的杯子,抹了一抹,倒出一杯开水。
“为什么不放茶叶?”他一边问。
“病人是开水好一点。”佑答。
但开水还是不好,开水很沸,蠫心里很急,又喝不得口,他蹙着眉说,“拿冷水给我喝罢,自来水是不费钱的。”
但谁听他的话?过了两分钟,蠫也就将这杯开水喝完了。这有怎样的滋味?它正和梦中的那杯葡萄酒差不多。他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精神也安慰一些。一边清问,“还要么?”
“还要。”
于是又喝下第二杯。
“这是仙露,这不是平常的开水。”蠫想,一边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一刻。”佑查一查他的手表,答。
“是吃中饭的时候么?”
他们不了解他的意思。清又问,“现在去请严医生来好么?”
“已经说过三次的不必了。”
他不耐烦地,一边心想,“我假如昨夜自杀了,现在不知道你们怎样?另有一番情形了,另有一番举动了,但我昨夜又为什么不自杀呵?!”
一边,他低低的说,“这次病的袭来,于我真是一种无上妙法,我还愿叫医生来驱逐去么?我于这病是相宜的,在我的运命中,非有这病来装置不可。因此,我决计不想将我的病的消息告诉你们,但你们偏要找到这里来。现在你们已给我两杯开水了,谢谢,还请给我第三杯罢。”
“好的。”清忙着答。
于是他又喝下第三杯,接着说,“我很感激你们对于我的要求给以满足,但我不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你们不要代我着想。”
一边似乎微笑,一边又咳嗽了两声。清说,“你总是胡思乱想,何苦呢?你病了,你自己也知道这是重大的病,那应该要请医来来诊察,怎么又胡思乱想到别的什么呢?你总要将你的一切不规则的幻想驱除干净才好,你的病是从你的幻想来的。譬如这几天,你的精神有些衰弱,但你又偏要这样的喝酒,”他抬头看一看桌上的酒瓶。“酒吃了,幻想更兴奋,一边精神也更衰弱,这样是怎么好呢?蠫哥,你该保重你的身体才是,你应知道你自己地位之重要,无论如何,要扫除你的幻想才好。”
清慢慢的说来,似还没有说完,而蠫气急的睁大眼道,“好了好了,清,你真是一位聪明人,但请不要在我的前面,卖弄你的聪明罢!”“好的,你又生气么?”清悲伤地。
“谁?……”蠫还想说,可是又没有说。
而伟却关照清,摇一摇头,叫他不要和他多说。
关着的门,又被人推进来,是阿珠!
她很奇怪,她好像陌生的猫,想进来而又不想进来。她又很快的进来了,走到蠫的床前,清的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低头含羞似的。想说了,又不说。于是清问,“你做什么?”
四位青年的八只眼睛都瞧在她的身上,等她回答。她眼看床上的棉被,娇饰的说,“朱先生,妈说请你……”又没有说下去。
这时她也看清楚,痰盂内有血。她也似难受,话不好说。于是她立刻就跑,很快的袅着身子,低着头跑回去。
“奇怪的女子!”清忿怒的在后面说。
“怎么有这样妖怪式的年轻姑娘?”伟三人目送着她,心里也这么想。
蠫却明白了,她为什么来,负着她母亲的什么使命,想说些什么话,又为什么不说,又为什么要跑回去,——他对她不能不感激了。他的心头一时又难受,血又跳的快起来。一边又咳嗽。
这时清又轻轻的问,“还要茶么?”
“不要了!”
他的口子还是干渴的,可是他不想再喝了。
伟看这样的情形,似乎不得不说。若再不说,那连朋友的义务都没有了。于是他等蠫咳完了以后,就向清说道,“清,我想,无论蠫的心里怎样,我们不能不请医生来给他诊一诊,像这样的病是不能随随便便好去的,否则,我们连常识都没有了。我想停一息就走,回去吃了中饭,就请严医生同来,你以为怎样?”
“是的,”清答,“这样很好。”
但蠫很急的转身要说,他的火似从他的眼中冲出,他竟想喊出,“你若请医生来,先请你不要来!”
可是不知怎样,他终于没有声音。他叹息了一声,仍回身向床壁。清说,“伟,你此刻就走罢,快些吃了饭就到严医生那里去,否则,他吃了饭会先跑走。”
“是的。”佑附和的说。
伟好似对于医生问题解决得胜的样子,立起身微笑地走去。
这时候,清又向佑,翼二人说,“你们也回去吃饭罢。”
“你的中饭呢?”翼问。
“不吃也不要紧。”清答,接着又问,“你们下半天来么?”
“来的,”二人回答。
“假如你们有事情,不来也可以;假如来,请你们给我买一个大面包来。”
“还有别的么?”佑问。
“带一罐果子浆来也好。”
“蠫哥也要吃么?我们看见什么,也可以买点什么来。”
“好的。”
于是他们互相一看,也就低头去了。
房内一时又留着沉寂。
第十一诊察
他们去了以后,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蠫睡在床上,转着他的眼球向天花板和窗外观望。他心里似想着什么,但又不愿意去想它似的,眉宇间稍稍的含愁。他的苍白的脸,到日中的时候更显出苍白。清的表面上是拿来了一本《康德传》在翻阅,实际他的心又计算着什么别的。一时,从窗外飞来了一只蜜蜂,停在他的书上,鼓着它的两翼。清用指向它一弹,蜜蜂又飞回去了。
以后,听得前楼的寡妇,叫了许多声“阿珠!”当初阿珠没有答应,妇人又叫,阿珠就在后楼答应了。平均每分钟叫一次阿珠,什么事情,却因她说的很低,话的前后又不相连续,事又似不止一件,所以清听不清楚。阿珠的回答,却总是不耐烦。
有时更似乎在反抗,当她从后楼跑下梯去的时候,又喃喃作怨语。阿珠的跑到楼下,似为的拿点东西,但东西拿到前楼,寡妇又狠声骂她,阿珠竟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又跑回到她自己的后楼去。妇人又叫,又听见阿珠的冷笑声。阿珠的跑下楼去不止一次,跑到前楼以后,她就跑回她的后楼。而寡妇的叫喊,却正不知有多少次!以后,清听得妇人骂了几句阿珠以后,接着是她高声的喃喃的自怨,“我怎么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对头的女儿!人家欺侮我,她更帮人家来欺侮我。差遣她,又不灵;我真不该生出她来!唉,我早知她是这样,我一定把她浸在开水里溺死了!我真不该生出这样的女儿。没有她,我还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现在,她还帮着人家来压制我。唉!”
于是阿珠在后楼说,“为什么不把我浸在开水里溺死呢?哼,我怎么也有一个对头的妈!你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偏要我做;我做了,你又骂我不对。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出我来呢?不生出我,你可以自由;生出我,你还可以溺死我的。又为什么不溺死我呢?溺死我,我也可以安稳了,我也可以不要一天到晚听骂声了!”
前楼的妇人又说,“你说呀?你现在已大了,你可以跟人家去了!”
阿珠又说,“谁要跟人家去?你自己说没有我可以任意飞到哪里去。”
以后就是妇人的叹息声。
清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气,他说不出的想对她们教训一顿。这时他向蠫说,“这里是很不适宜于你的身体的。”
蠫没有答。一息,清又说,“以你这样的身体,浸在枭声一样的声音中,怎么适宜呢?”
“清呀,你不要错误了!”蠫这时才眨了一眼,慢慢的开口,精神似比以前康健一些。他说,“你不要看我看得怎样高贵,看她们看得怎样低贱呵!实在说,我现在身价之低贱,还不如那个妇人呢!”
“你又故自谦虚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她要你们搬出这房子,你怎样?”
“搬好了。还怕租不到房子么?”
“是呀,她可以左右我!”
“这有什么希奇呢?”
“不希奇,所以我为社会廉价的出卖,又为社会廉价的使用!”
“不是这么说法,你错误了。”清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