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说,“他也不小了,自己会去睡的。你不要再说话,说话实在太费力。你睡,你静静的睡。我还想铺一张床到这边来,陪你,惟恐你半夜要叫什么。”
而蠫半怒的说,“妈妈,你又何苦!这样我更不安心了。你睡到这间里,王舜又要跟你到这间来,——他会独自在那间睡么?他而且很爱我的,不愿离开我一步。但一房三人睡着,空气太坏!妈妈,你还是那边睡罢!时候恐怕有十点钟了,不早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再说,我要睡了。”
“好的,”他母亲说,“你睡,我那边去睡。假如你半夜后肚饿,你叫我好了。”
“听妈妈话。”
他答着,一边就转身向床里。
于是他母亲和弟弟也就低着头,含着泪,走出房门。
他们一边出去,一边秋天的刑具,已经放在这位可怜的青年的面前了!毒的血色的刑具呵,他碎裂地心里呼喊了起来,“到了!我最后的一刻到了!”
就坐了起来。这时他并不怎样苦痛,他从容地走向那橱边,轻轻地将橱门开了,伸他魔鬼给他换上的鹰爪的毛手,攫取那一大块剩余的鸦片。
“唉!鸦片!你送我到另一个国土去罢!这是一个微笑的安宁与甜蜜的国土,与天地悠悠而同在的国土!唉!你送我去罢!”
一边他想,一边就从那桌上的茶,将它吞下去了!好像吞下一块微苦的软糖,并不怎样困难。
到这时,他又滴了一二颗最后的泪,似想到他母亲弟弟,但已经没有方法,……一边仍回到床上,闭上两眼,态度从容的。不过头渐昏,腹部微痛。一边他想,“最后了!谢谢一切!时间与我同止!”
一个生命热烈的青年,就如此终结了。
次日早晨很早,他母亲在床上对王舜说,“我听你哥哥昨夜一夜没有咳嗽过。”
“哥哥已完全好了。”王舜揉着眼答。
于是这老妇人似快活的接着说,“鸦片的力量真好呀!”
一边她起来。
时候七时,她不敢推她儿子的房门,惟恐惊扰他的安眠。八时到了,还不敢推进。九时了,太阳金色的在东方照耀的很高,于是她不得不推门进去看一看这病已完全好了的儿子。但,唉!
老妇人尽力地喊了起来,“蠫呀!蠫呀!蠫呀!我的儿!你死了?蠫呀!你死了?蠫呀!你怎么竟……死……了……”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喊,顿着两脚。而蠫是永远不再醒来了!
王舜和和伯也急忙跑来,带着他们失色的脸!接着,他们也放声大哭了!
怎样悲伤的房内的一团的哭声,阳光一时都为它阴沉。
几位邻舍也跑来,他们滴着泪,互相悲哀的说,“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一定鸦片吃的过多了!”
“鸦片,时候大概是在半夜。”
“没有办法了!指甲也黑,胸膛也冰一样!”
“究竟为了什么呢?到家还不过三天?”
“他咳嗽的难过,他想咳嗽好,就整块地吞下去了!”
“可怜的人,他很好,竟这样的死!”
“没有法子,不能救了!”
“……”“……”
死尸的形状是这样,他平直的展卧在床上,头微微向右,脸色变黑,微含愁思,两眼闭着,口略开,齿亦黑。两手宽松的放着指。腹稍膨胀,两腿直,赤脚。
但悲哀,苦痛,在于老母的号哭,弱弟的涕泪,旁人们的红眼睛与酸鼻。
这样过了的一点钟。老妇人已哭的气息奄奄,王舜也哭的晕去。旁人们再三劝慰,于是母亲搂着王舜说,神经昏乱地,“儿呀,王舜,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他是短命的。我早知道他是要短命。回家的当夜,他说的话全是短命的话!王舜呀,你不要哭!不要再哭坏了你!这个短命的随他去!我也不葬他了!随他的尸去烂!他这三天来,时时刻刻颠倒,发昏!口口声声说做人没有意味!他现在是有意味了,让他的尸给狗吃!
王舜,你不要哭!你再哭坏了,叫我怎样活呢?我还有你,我不心痛!
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哥哥,他有这样的一副硬心肠,会抛了我和你去,随他去好了!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他?昨天可以不要寻他回来,寻他回来做什么?正可以使他倒路尸死!给狼吃了就完!我真错了!儿呀!你不要哭!……”
一边,和伯和几位邻人,就筹备他的后事。
消息倏忽地传遍了一村,于是清眼红的跑来!
清一见他的尸,——二十年的朋友,一旦由病又自杀;他不觉放声号哭了一顿。但转想,他的死是无可避免的,像他这个环境。
一边,清又回到家里,向他父亲拿了五十元钱,预备给他的故友筑一座浩大的墓。
下午,消息传到了谢家,于是他岳父派人到王舜的母亲的面前来说,——两个短命的偏见的人应当合葬。他们生前的脸是各视一方,死后应给他们在一块。而且他们的心是永远结联着,关照着,在同一种意义之下死的。
清怂恿着,王舜的母亲也就同意。
地点就在埠头过来的小山的这边的山脚,一块大草地上。葬的时候就在下午四时。因为两家都不愿这死多留一刻钟在家内。
丧事完全预备好,几乎是清一手包办。这位老妇人也身体发热,卧倒床上。但当蠫的棺放在门口的时候,她又出来大哭了一顿,几乎哭的死去。两位邻妇在旁慰劝着。
蠫睡在棺内十分恬静。他的衣裤穿的很整齐,几乎一生少有的整齐。身上一条红被盖着,从眉到脚。清更在他头边放两叠书,凑一种说不出的幽雅。
四时,蠫和他的妻就举行合葬仪式。在那村北山脚的草地上有十数位泥水匠掘着地。她的棺先到。他的棺后到一刻,清和王舜两人送着,两人倒没有哭。于是两口棺就同时从锣声中被放在这个墓内。
第十六余音
第三日日中,伟到清的家里。清一见伟,就含起泪说,“蠫哥已死了!”
“已死了?”
伟大骇地问。清答,“前前夜,用鸦片自杀的!”
“自杀的?”
伟几乎疑作梦中。清低声答,“血已吐的很厉害,还要自杀!”
伟气喘,两人呆立着。五分钟,伟说,“我接到你的信,立刻动身,我以为总能和他诀别几句话,谁知死的这样快!现在只好去见他变样的脸孔了!”
清说,“而且已经葬了,和他的妻合葬的。你来所走过的那条岭的这边山脚,你没有看见一圹很大的新坟么?就是他们俩人长眠之所。”
“急急忙忙的走来,谁留心看新坟。唉!想一见朋友的面,竟不可能!现在只好去拜谒他俩的墓。”
“先吃了饭。”
“不,先去看一看他俩的墓。”
于是两位青年,就低头,向着村北小山走去。
路里,清又将他的妻的死的大概,重新报告了一些。接着,又说到他,“俩人都太激烈。我是料到他的死,但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伟接着说,“在被压迫于现代的精神和物质的两重苦痛之下,加之像他这样的急烈,奔放,又有过分的感受性的人,自杀实在是一回注定的事。否则只有,——,此外别无路可走!”
伟没有说清楚,清问,“否则只有什么呢?”
“口汗!”伟苦笑一笑,着重地说,“只有杀人!”
停一忽又说,“他为什么不去杀人!以他的这副精神,热血,一定能成就一些铁血牺牲的功绩!”
“他的妻的死耗,实在震破他的耳朵!竟使他逃避都来不及!”
两人静默了一息。清说,“我对他的死应当负几分责任。”
“为什么?”
伟抬头向清,清含泪答,“他自杀的鸦片,是我买来送他的。竟由我的手送他致死的礼物,我非常苦痛!”
“那末他妻的自杀的线是谁送给她的呢?”
很快的停一息说,“你又发痴,要自杀,会没有方法么?”
两人又默然。
他们走近这黄色新坟约小半里。清说,“前面那株大枫树的左边,那座大墓就是。在那墓内是卧着我们的好友和他的妻两人。”
“好,”伟说,“我也不愿再走近去!”
一转,又说,“不,还是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罢。”
清向他做笑的看了一眼,似说,“你直冲的人,现在也会转起圆圈来。”
伟向他问,“什么?”
清却又没有直说,只说,“是的,我们到他俩的墓边去绕一周。”
两人依仍走。伟说,“我们未满青年期的人,竟将好友的夫妻的墓,来作凭吊,真是希奇的事!”
两人走到了新坟,又默默地在墓周绕走了两圈。墓很大,周围约八十步,顶圆,竟似一座小丘。
两人就坐在墓边的一株老枫树下。伟说,“你想起那天上海他骂我们的一番话么?”
“想起的,”清答,“骂的很对呢!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庸俗了!”
“所以,我们应该将我们这种社会化的生活,根本改变一下才是。”
“我也这样想,”清语句慢慢的,“我们应以他俩的死为纪元。
开始我们新的有力的生活。”
“我已打定了主意。”
伟说,清问,“怎样呢?”
“上海的职辞了。迷恋都市有什么意思?家乡的人们,嘱我去办家乡的小学,我已承受。同时,我想和乡村的农民携手,做点乡村的理想的工作。”
“职已辞了么?”
“没有,等这月完。不过他们倒很奇怪。我说要辞职,他们就说下月起每月加薪十元。我岂又为这十元来抛弃自己的决定么?我拒绝了。”
“好的。”清说,“我也要告诉你!”
“你又怎样?”
伟问。清苦痛的说,“这几天我的哥哥竟对我很不满意,不知为什么缘故,家中是时常要吵闹。昨夜父亲向我说,——你兄弟两个应当分家了!
年龄都大,应当各人谋自己的生活去。免得意见太多,使邻里也看不惯。——我的家产你也知道的,别人说我是有钱,实际一共不到六万的样子。假如分的话,我只有得三分之一,那二万元钱,依我心也不能怎样可以分配。你想,我莫非还要依靠遗产来生活么?因此,我很想将它分散了。我的家产的大半是田地,我当对农民减租,减到很少。第二,我决计给王舜弟三千元。一千元给他还了债,二千元给他做教育基金。我已对王舜的母亲说明了。——当说的时候,这位老母竟对我紧紧的搂着大哭起来。至于我自己呢,我要到外国读书去,德国,或俄国,去研究政治或社会。这样,我也有新的目的,我也有新的路。你以为这怎么样?”
“好的,这是完全对的。”伟答。
“我想,思想学问当然很重要,单靠我们脑袋的这点知识,是不能应付我们的环境的复杂和伟大的。”
“是的,我想我国不久总要开展新的严重的局面。我们青年个个应当磨练着,积蓄着,研究着,等待着。”
两人苦笑一下。一息,伟又说,“假如你真分了家,那我办的小学,先向你捐一千元的基金。”
“好的。”
“你的父母怕不能如你所做么?”
“以后我是我自己的人。”
两人又静默一息。
风是呼呼地摇着柏树,秋阳温暖地落在蠫俩的墓上。
于是两人又换了意景,清说,“他俩是永远休息了!倒一些没有人间的牵挂与烦虑!我们呢,我们的身受,正还没有穷尽!”
“但我们应以他俩的死,加重了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死的本身实在是甜蜜的。”
“意义也就在生者的身上。”
“但他俩究竟完全了结了么?”
清奇怪的问,伟答,“还有什么呵!”
“我倒还有一事。”一息以后清说。
“什么呢?”伟问。
“我想在他俩的墓上,做一块石的纪念碑。因为他俩的死,是值得我们去纪念的。但想不出刻上什么几个字好。”
“你有想过么?总就他俩的事实上讲。”
“太麻烦了又讨厌。仅仅买得后人的一声喟叹也没有意思。”
“那末做首简短的诗罢。”
停一息,清说,“我想简简单单的题上五个大字,‘旧时代之死!’上款题着他俩的名字,下款题着我们的名字。”
“好的,”伟立时赞成,“很有意思。他俩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他俩的生下来,好像全为这个时代作牺牲用的。否则,他俩活了二十几年有什么意思呢?他俩自己没有得到一丝的人生幸福,也没有贡献一丝的幸福给人类,他们的短期间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俩的本身,简直可算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还有一个解释,我们希望这旧时代,同他俩一同死了!”
伟大发牢骚,清向他苦笑的一看说,“就是这样决定罢。下午去请一位石匠来,最好明天就将这块石碑在他俩的墓边竖起来。”
一边,两人也从草地上牵结着手,立起身来。
1926年6月26日,夜半,初稿作于杭州。
1928年8月9日,午前九时,誊正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