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他的母亲,弟弟,清,——这时清又坐在窗边。——他们都同一的低着头,打着眉结,没有说话。一边就转了一身,心里想,“无论我的寿命还有多少时候可以延长,无论我的疾病是在几天以内断送我,我总应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处决已经没有问题,现在,我非特可以解脱了我自己,我简直可以解脱了我亲爱的人们!他们都为我忧,他们都为我愁,他们为了我不吃饭,他们为了我个个憔悴。我还能希望辗转几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来执行我,使家里多破了几亩田的产,使他们多尝几十天的苦味么?我不行了!我还是严厉地采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这里,他脑里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我这次的应自杀,正不知有多少条的理由,我简直数都数不清楚。我的病症报告我死的警钟已经敲的很响,我应当有免除我自己和人们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证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无意义的拖长的活了!我应当立即死去,我应当就在今夜。”
又停一息,又想,“总之,什么母弟,什么家庭,现在都不能用来解释我的生命之应再活下的一方向的理由了!生命对于我竟会成了一个空幻的残象,这不是圣贤们所能料想的罢?昨夜,我对于自己的生命的信念,还何等坚实,着力!而现在,我竟不能说一句“我不愿死!”的轻轻的话了!唉!我是何等可怜!为什么呢?自己简直答不出来。生命成了一团无用的渣滓,造物竟为什么要养出我来?——妈妈!”
想到这里,他又叫“妈妈!”于是他母亲又急忙问,“儿呀,什么?”
“没有什么。”他又睁开眼看了一看答。
接着,他又瞑目的想,“我至今却有一个小小的领悟,就是从我这颠倒混乱的生活中,尝出一些苦味来了!以前,我只觉得无味,现在,我倒觉得有些苦味了!在我是无所谓美丽与甜蜜,——好象上帝赠我的字典中,没有这两个字一样!——就是母亲坐在我的身边,还有人用精神之药来援救我,但我从她们唇上所尝到的滋味还是极苦的!唉,我真是一个不幸的胜利者呀!我生是为这样而活,我死又将为这样而死!活了二十几年,竟带了一身的苦味而去,做一个浸在苦汁中的不腐的模型,我真太苦了!”
这时他觉得心非常悲痛,但已没有泪了!
一边,和伯挑被铺回来。在和伯的后面,他精神的母亲也聚着眉头跟了来。
她走进房,他们一齐苦笑一下脸。她坐在蠫的床边。蠫又用他泪流完了的眼,向她看了一看。这一看,不过表示他生命力的消失,没有昨晚这般欣爱而有精神了。
房里十二分沉寂,她来了也没有多说话。当时他母亲告诉她,——已吸了几盅鸦片,现在安静一些。以外,没有提到别的。她看见床前的痰盂中的血,也骇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去约二十分钟,天色更暗下来,房内异样凄惨。他母亲说,“点灯罢!”
“不要,我憎恶灯光。”
蠫低声说。他母亲又问,“你也要吃点稀粥么?你已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我不想吃,我也厌弃吃!”
“怎么好呢?你这样憎恶,那样厌弃,怎么好呢?”
“妈妈,你放心,我自然有不憎恨不厌弃的在。不过你假如不愿,那就点灯和烧粥好了。”一边命王舜说,“王舜,你点起灯来罢。”
一边王舜就点起灯来,可是照的房内更加惨淡。
这时清说,“我要回去,吃过饭再来。”蠫说,“你也不必再来,横是我也没有紧要的事。这样守望着我像个什么呢?你也太苦痛,我也太苦痛,还是甩开手罢!”
清模糊的没有答。他停一息又说,“我要到门外去坐一息,房里太气闷了。”
他母亲说,“外边有风呵,你要咳嗽呢!你这样的身子,怎么还好行动呀?”
实际,房里也还清凉,可是蠫总说,“妈妈,依我一次罢!”
他母亲又不能不依。搬一把眠椅,扶他去眠在门外。这时,看他的行走呼吸之间,显然病象很深了。
清去了,寺里的妇人和王舜陪在他旁边。当他们一坐好,他就向他精神的母亲苦笑地说道,“哈,我不会长久,无常已经穿好他的芒鞋了!”
于是她说,“你何苦要这样想?这种想念对于你是无益的。”
“没有什么有益无益,不过闲着,想想就是了。”
“你还是不想,静静地养着你自己的心要紧。”
“似不必再想了!”
他慢慢的说了这句,就眼望着太空。太空一片灰黑的,星光一颗颗的明显而繁多起来。
但他能够不想么?除非砍了他的脑袋。他一边眼望太空,一边就想起宇宙的无穷和伟大来,又联想到人类历史的短促,又联想到人类无谓的自扰。这样,他又不觉开口说了,“你看,科学告诉我们,这一圈的天河星,它的光射到地球,要经过四千年,光一秒钟会走十八万哩,这其间的遥阔,真不能想象。可是现在的天文家还说短的呢,有的星的光射地球,要有一万年以上才能到!宇宙真是无穷和伟大。而我们的人呀,活着不过数十年,就好似光阴享用不尽似的,作恶呀,造孽呀,种种祸患都自己拚命地制造出来。人类真昏愚之极!为什么呢?为这点兽性!”
这样,他精神的母亲说,“你又何必说他?这是无法可想的。”
她有意要打断他的思路,可是他偏引伸出来,抢着说,“无法可想,你也说无法可想么?假如真的无法可想,那我们之死竟变作毫无意义的了!”
“因为大部分的人,生来就为造孽的。”
“这就为点兽性的关系呵!人是从猿类变化出来,变化了几万年,有人类的历史也有四千多年了,但还逃不出兽性的范围!
它的力量真大哟,不知何日,人类能够驱逐了兽性,只是玩弄它像人类驱逐了猴子只拿它一两只来玩弄一样。你想,也会有这种时候么?”
“有的。可是你不必说他了,你身子有病。”
“正因为我身子有病,或者今夜明天要死了,我才这样的谈呢!否则,我也跟着兽性活去就是,何必说他呢?”
她听了更悲感地说,“你还是这样的胡思乱想,你太自苦了!你应看看你的弟弟,你应看看你的母亲才是。他们所希望者是谁?他们所等待者是谁?他们所依赖者又是谁呀?你不看看眼前的事实,倒想那些空的做什么呢?”
“哈!”他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不想,不想。”
“你应当为他们努力修养你自己的病。”静寂了一息,又慰劝,“做人原是无味的,不过要从无味中尝出美味来。好似嚼淡饭,多嚼自然会甜起来。”
“可是事实告诉我已不能这样做!我对于昨夜的忏悔和新生,应向你深深地抱歉,抱歉我自己的不忠实!事实逼我非如此不可,我又奈何它?第一,妻的死;我不是赞美她的死,我是赞美她的纯洁。第二,我的病,——”但他突然转了方向说,“那些不要说罢,我总还是在医病呵。否则,我为什么买鸦片来止血?至于说到生命的滋味,我此刻也有些尝出了。不过我尝出的正和你相反,我觉得是些苦味的!但是我并不怎样对于自己的苦味怀着怨恨,诅咒。我倒反记念它,尊视它,还想从此继续下去,留之于永远!”
同时,他的老母从里边出来说道,“说什么呵?不要说了!太费力气呢!”
这样,她也觉得恍恍惚惚,话全是荒唐的。
王舜也坐在旁边听的呆去。
天有九分暗,两人的脸孔也看不清楚。她想,——再坐下去,路不好走,又是湿的,话也说过最后的了,还是走罢。她就立起来,忠恳的向蠫婉和地说,“我极力望你不要胡思乱想,静养身体要紧。古来大英雄大豪杰,都是从艰难困苦,疾病忧患中修养出来,磨练出来的。”
蠫也没有说,只点了一点头。
她去了,蠫也领受了他母亲的催促,回进房内。
第十五送到另一个国土
一时他又咳嗽,他的母亲又着急。他向他母亲说,“再给我吃一次鸦片罢,这一次以后不再吃了。”
他母亲当然又依他。不过他母亲说,“单靠鸦片是怎么好呢!”
于是他又吃了两盅鸦片。这样,他预备将烟筒,灯,盘等送去还清。
到九时,他又咳出一两口的血来。周身又渐渐发热,以后热度竟很高,冷汗也向背,手心涌渗。他的母亲竟急的流出泪来,他却安慰他的母亲道,——语气是十分凄凉,镇静。
“妈妈,你去睡罢!我虽然还有点小咳,但咳的很稀,岂不是很久很久才咳一声么?我已经很无妨碍了!而且我的心里非常平静,和服,我倒很觉得自己快乐,病不久定会好了,妈妈,你为什么这样不快活呢?你也一天没有吃饭,怎么使我安心?妈妈,这个儿子是无用你这样担忧,我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了,我并不同弟弟一样小,我对于自己的病的好坏,当然很明白的,何劳你老人家这样忧心呢!妈妈,我实在没有什么,你放心罢!”
这时又轻轻的咳了一咳,接着说,“而且我这次的病好了以后,我当听你的话了!依你的意思做事!以前我是由自己的,我真不孝!以后,我当顺从妈妈了!妈妈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妈妈叫我在家也好,妈妈叫我教书也好,——妈妈岂不是常常叫我去教书的么?甚至妈妈叫我种田,我以后也听妈妈的话!妈妈,你不要忧愁罢!像我这样长大的儿子,还要你老人家担这样深的忧,我的罪孽太沉重。妈妈,你听我讲的话,就可以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你还愁什么呢?”
他无力的说完。他母亲插着说,“你终究病很深呵!你说话要气喘,身体又发热,叫我怎么可不愁呢?而且家景又坏,不能尽量设法医你,我怎么可不愁呵?一块钱的鸦片,钱还是清付的。这孩子也太好,给他他也不要。不过我们天天要他付钱么?”
这样,蠫又说,——声音稍稍严重一点。
“妈妈,明天起我就不吃鸦片了!至于清,我们是好朋友,他决不计较这一点。”
于是他母亲又叹息地说,“那也还是一样的!你不吃鸦片,你还得请医生来医。请一趟医生,也非要三四元钱不可。来回的轿资就要一元半,医金又要一元,还要买菜蔬接他吃饭。莫非我抛了你不医不成?不过钱实在难设法!我方才向林家叔婆想借十元来,可以医你的病,但林家叔婆说没有钱呵,只借给我两元。她哪里没有钱?不过因我们债多了,一时还不完,不肯借就是。儿呀,我本不该将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你想想这种地方,妈又怎么可不愁呵?”
蠫忍住他震破的心说道,“妈妈!明天医生不要请,我的病的确会好了!我要和病战斗一下,看病能缠绕我几时?而且,妈妈!”语气又变重起来,“一个人都有他的运命,无论生,死,都被运命注定的!虽则我不相信运命,医有什么用?”
他母亲说,“不要说这话了!莫非妈忍心看你血吐下去么?至于钱,妈总还有法子的!你也不要想,你好了以后,只要肯安心教书,一年也可以还完。”
蠫睁大他已无泪的眼,向他母亲叫一声,“妈妈!”
“什么?儿呀!”
当他母亲问他,他又转去悲哀的念想,换说道,“明天清来,我当叫清借三十元来给妈妈!”
“也不要这许多。他也为难,有父兄作主。”
“也叫他转去借来,假如他父兄不肯。有钱的人容易借到,钱是要看钱的面孔的!”
她说,“儿呀,有十五元,眼前也就够了。”
蠫似骂的说,“三十元!少一元就和他绝交!妈妈,你明天向他说罢!”
但一边心内悲痛的想,“这是我的丧葬费!”
接着,气喘的紧,大声咳嗽了一阵。
于是他母亲说,“儿呀,你睡罢!你静静地睡罢!你还是一心养病要紧,其余什么,都有我在,不要你用心!你睡罢。”
一息,又说,“儿呀,你为什么气这样喘呢?妈害你了,要将林家叔婆的事告诉你。但你不要想她罢!”
蠫就制止他的气急说,“妈妈,我好了,我不是。因我没有吃东西,不过不想吃。
明天一早,妈,你烧好粥;我起来就吃!妈妈,你也去睡罢。我,你毋用担心,忧愁,我好了。弟弟正依赖你,你带他去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