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住家,是一座三间相连的平屋。东向,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南边的一间,本来是蠫的书室。里面有一口书橱,和两只书箱,还有一张写字桌子。——这些都是他的父亲用下来的。现在是放着蠫的书,几幅画,和一切笔砚之类。这时,在各种书具橱桌上面,却罩着一层厚厚的灰,好似布罩一样。房的一边,西窗的一边,有一张床。床空着,在床前床后,是满堆着稻草。中央的一间是小客堂,但也是膳食之所和工作室。当中有一张黑色的方桌,两边有四把笨重的古旧的大椅,漆也都脱落了,可还是列阵室放着一样,没人坐它。北边的一间,是他的母亲和王舜的寝室。但也是他家中的一切零星物件,甚至油米酱菜的贮藏所。三间的前面是廊,廊内堆积着各种农作物的秆子,如麦,豆一类;廊下却挂着玉蜀黍,菽,一类的种子。显然,他们是农家的样子。在这三间的后面,是三间茅草盖的小屋,一间厨房,一间是猪栏和厕所,一间是一个他家里的老长工名叫和伯的卧室,各种农具也在壁上挂着。
他们的房子,显然是很古旧的了。壁是破了,壁缝很大,窗格也落了,柱子上有许多虫孔。而且他全部的房子,有一种黑色的灰尘,好像柏油一般涂着。
这时他们母子三人都集在他母亲的房里。当她跳进门的时候,一边问蠫,“你的行李呢?”
蠫开口答,“寄在埠头。”
一边,他母亲执意要蠫睡一下,蠫也就无法的睡在他弟弟的床上。一息,他母亲又向王舜说,“王舜呀,你到田野去叫和伯回来,说哥哥已经到家了,叫他赶快去买一斤面,再买点别的,你哥哥一定饿了。”
于是王舜向门外跑去。
这时他们母子的苦痛的浓云,好像消退许多。阳光淡淡地照着天井,全家似在幽秘里睡眠着,空气很静。时候约下午二时。
蠫,仰睡在他弟弟的床上。——这时一张小床,靠在他母亲的一张旧的大床的旁边。他睡着,全身紧贴的微温的睡着,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到止定的时候一样。他眼睛向四周随便的看看,四周的景物与陈设,还是和三年前一样,就是三年前的废物,现在也还照样放着,一些没有改变。他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感想。但无形间,他觉得生疏许多了。他觉得不十分恰合,也不十分熟识似的。环境的眼睛也瞧着他,也似不能十分吸收他进去;它们是静默的首领,不是欢声的迎接。因此,蠫有时在床上转一转,一边蹙一蹙眉,呼一口气。
可是他的这位老母亲,她真有些两样了;她对于她的儿子这次的归来,竟似寻得了已失去的宝贝一般。快乐使她全身的神经起了兴奋,快乐也使她老年的意识失了主宰。她一息到房内,一息又到厨间;一息拿柴去烧火,一息又取腌的猪肉去切。
她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卖尽力气,她也好像愿为她的儿子忠诚地牺牲一切!蠫看着似乎更为不安,他心里微微地想,“老母呀!你真何苦呢!你大可不必啊!为了你的儿子,你何苦要这样呢?你真太苦了!老母呀!”
所以当这时,他母亲捧来了两盏茶,放在桌上。她向蠫说,“你先喝杯茶罢。”
而蠫就立刻起来,回答他母亲说,“妈妈,你太忙碌了!我不是你家里的客人,你何必要这样忙碌呢?妈妈,你坐一息罢!你安稳的坐一息罢。”
可是他的母亲,一边虽坐下,一边却滔滔地说起来了,“蠫呀,你哪里知道我呢!你哪里能够知道我的心呢!这样是我自己心愿的,但这样也算得忙碌么?一些不忙碌,我快乐的。可是有时候,一想到你,真不知心里怎样,你哪里能知道呢!”
息一息又说,“有时一想到你,想到你在外边不知怎样过活,我心里真不知有怎样的难受!蠫呀,你哪里能知道呢!你是甘一岁出去的,你说到大学去读书,可是你东奔西跑,你在大学又读了几时呢?
我是没有钱寄给你,这两年来,家里的景况是更坏了。你呢,你也不向我来要钱。我不知道你在外边真的怎样过活,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她似又要流下眼泪,她自己收住了。“蠫呀,你一定在外边受苦了!否则,你会瘦到这样子么?我真不知你在外边怎样过活,但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我也想不到你会瘦到这样!我只有时时刻刻的想你,我不会想到你竟得了一身的病!我只想你总在外边受苦,我也想不到你会在外边辗转磨折到如此!儿呀,我早知你如此,就是一切卖完,也寄一些钱来给你。但是我哪里会想到你竟到这样呢!我一想到你,心里不知怎样地难受,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塞着似的。但假如我早会想到你这样,我恐怕也要病了。蠫呀,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你不到如此,你是不会回家的么?就是到如此,假如王舜不写信,你还是不会回家的么?你忘记了这是你的家了!你也忘记了你的妈妈了!你哪里知道你的妈妈的时刻想念你呢?你一定忘记了你的妈妈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呢?”
说到这里,她才停一息。又说,“几天前,从王家叔告诉我,说你有病,心不舒服,睡着一句话也没有说,脸瘦的不成样子。我听了以后,不知道心里急的怎样!我叫王舜写信,王舜慢慢的,我就骂了。以后,我吃饭的时候想到你,做事的时候也想到你。儿呀,我真切心地想你。”
这样,她又略停片刻。她看茶已凉了,一边捧茶给蠫,一边说,“我忘记了,茶凉了。你喝一盏罢。这样,你可安一安心。”
蠫用两手来受去茶。她接着说,“我这几夜来,夜夜梦里做着你!一回梦到在摸摸你的手臂,我说,还好,瘦的还好;他们说你瘦的怎样厉害,但现在瘦的还好。一回又梦你真的瘦的不成样子了!全身一副骨,比眼前还厉害的多。一回梦说你不回家了,而且从此以后,永远不回家了!我竟哭起来,我哭起来会被你的王舜叫醒。但一回却又梦你很好,赚了很多的钱,身体很健的回到家里。有时,梦你竟妻也有了,子也有了。但有时梦你……梦你……唉,梦你死了!”
说到死了,竟哽咽的。一息,又接着说,“我每回梦过你醒来以后,总好久睡不着。我想,不知道这个梦兆是吉是凶。又想你在这样夜半,不知是安安的睡呢?还是心中叫苦?还是胡乱的在外边跑?虽则我知道你的性子是拗执的,但这样的夜半总不会开出门到外边去乱跑。假如安安的睡呢,那我更放心了。假如病中叫着,叫着热,叫着要茶,又有谁来回答你?——我总这样反复地想,想了许久许久,才得睡着。有时竟自己对自己说,蠫已是廿几岁的人了,要养妻哺子了,他自己会不知道么?何必要你这样想!劳你这样想!可是自己还是要想。蠫呀,这几天来,我恐怕要为你瘦的多了!你又哪里知道呢!”
这时,衰老的语气,悠长地完结。一种悲哀的感慨,还慢慢地拖着。
母亲说着;她这样的将想念她儿子的情形,缕缕地描写给她儿子听,她凭着母性的忠实的慈爱,她凭着母性的伟大的牺牲的精神,说着,坦白而真切地,将她心内所饱受的母爱的苦痛,丝毫不选择的,一句一句悲伤地完全说尽了。
可是这久离家乡的儿子,听着眼前慈母这一番话,他心里怎样呢?他是不要母亲的,他看作母亲是他敌人之一的;现在听了这样的一番话,她想念她儿子比想念她自己要切贴千倍,万倍,这样,他心里觉得怎样呢?苦痛,伤感,又哪里能形容的出?他只是脸上有一种苦笑,苦笑!两眼不瞬地望着桌上的茶盏,苦笑只是苦笑!他一句没有说,一句没有插进嘴,好像石像一样。
而这位忠心于母爱的老妇人,却又说道,“儿呀,幸得你妈妈身体还健,否则,我早为你生病了。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你总不会忘记了你妈妈今年已经六十岁。我除了时常要头晕之外,我是没有毛病的。近来虽有时要腰酸,做不得事,可是经你弟弟捶了一顿,也就会好了。”
正是这时,他们的长工和伯从田野回来。他是一位忠实的仆人,帮在蠫的家里有三四十年了。他名叫和,现在蠫等都叫他和伯。他自己是没有家,现在竟以蠫的家为家。也没有妻子。
他只知道无夜无日的,终年的做着,做着。稻收进了又要种麦,麦收进了又预备种稻,在这样的辗转中,他竟在蠫的家中送过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不觉他自己的生活是空虚,单调,他倒反常说,眼前的景象真变的太快了。他说,——他看见蠫的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后就养出蠫来。蠫渐渐的大了,他们也就渐渐的老了。现在蠫又将结婚呢,可是他的父亲,却死了十几年了!
何况还有王舜呀,谢家的姑娘呀,在其中做配角和点缀。
这位忠实的农人,他身矮,头圆,面孔和蔼,下巴有几根须。他虽年老,精神还十分强健,身体也坚实。这时,他一进门,还不见蠫的影子,只闻他母亲向他说话的声音,他就高兴地叫起来。
“蠫,你回来了?”
他也以蠫的归来,快乐的不能自支。蠫迎着,对他苦笑了一笑。和伯接着说,“这样瘦了!真的这样瘦了!呵,和前年大不相同了!”
这时蠫的母亲向他说,“你快去买一斤面来。还买两角钱的豆腐和肉,你快些。蠫在船上没有吃过东西,已很饿了。”
同时就向橱中拿出两角钱给他。他就受去买东西去了。
第三弟弟的要求
在吃过面以后,他的母亲一边打发这位老长工到埠头去挑行李,一边嘱蠫安心地睡一觉。她自己就去整理蠫的书室,——先将床前床后的稻草搬到后边的小屋去。再用扫帚将满地的垃圾扫光了。再提了一桶水来,动手抹去橱桌上的这层厚厚的灰。
她做着这些事情,实在是她自己心愿的,她不觉劳苦。她的意识恍恍惚惚似这样的说道,“我的儿子重寻得了!他已经失去过呢,可是现在重寻得了。
我要保护他周到,我要养他在暖室里面,使他不再冒险地飞出去才好。”
她几次叫王舜离开他的哥哥,而这位小孩子,却想不到他哥哥的疲劳,他只是诉说他自己要说的话。以后母亲又叫,“王舜呀,不要向你哥哥说话,给你哥哥睡一下罢。”
王舜皱一皱眉,十二分不满足似的。于是蠫说,“你说,我在船里睡够了,现在不想睡,你说。”
这样,王舜似得了号令,放肆的告诉他满心所要说的话。他大概所告诉的,都是关于他们的学校里的情形。教师怎么样,谁好,谁坏,谁凶,谁公正和善,谁学生要驱逐他。功课又怎样,算术是最麻烦的,体操谁也愿意去上。他喜欢音乐和图画,可是学校里的风琴太坏,图画的设备又很不完全。于是又谈到同学,谁成绩最优,被教师们称赞;谁最笨,十行书一星期也读不熟。他自己呢,有时教师却称赞他,有时教师又不称赞他。以后更谈到谁要做贼偷东西,偷了别人的墨还不算,再偷别人的笔,于是被捉着了,被先生们骂,打,可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羞耻的。这样,他描写过学校里的情形以后,进而叙述到他自己的游戏上来。他每天放学以后,总到河边去钓鱼,鱼很多;所以容易钓。星期日,他去跑山,他喜欢跑上很高的山,大概是和朋友们五六人同去的,可是朋友们喜欢跑高山的人少。他更喜欢跟人家去打猎,打鹿,山鸡,兔,鹁鸪,可是他母亲总禁止他。实在说,他一切所告诉的,都是他自己觉得甜蜜而有兴趣的事。就是母亲的责骂,教师的训斥,他也向他的哥哥告诉了。他的世界是美丽的,辽阔的,意义无限的,时时使他向前,包含着无尽的兴趣和希望。在他诉说的语句之中,好像他一身所接触的地方,都是人生的真意义所存在的地方。他的自身就是蜜汁,无论什么接触他都会变成有甜味。他说了,他很有滋味地说了;最后,他想到了一件不满足的事,他说,“可惜哥哥不在家,否则,哥哥不知有怎样的快乐,我也更不知有怎样的快乐呢!”
说完,他低下头去。这时,王舜也听的昏了,他微笑地看着他的弟弟,说了一句,“以后你的哥哥在家了。”
“呀?”王舜立时高兴起来。可是一转念,又冷冷的说,“你病好了,又要去的。”
“那末你祝我的病不好便了。”
“呵!”王舜骇惊似的,两眼一眨。蠫说,“王舜,我老实向你说,我的病一辈子是不会好的,那我一辈子也就不会去了。”
“哥哥一时真的不去了么?”王舜又希望转机似的。
“不去了。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快乐哟,当然随便什么都可以做。”
王舜又沉思起来,一息说,“哥哥,你第一要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
“你白天读了一天的书,还不够么?”
“不是啊,”王舜又慢慢的解释,“同学们很多的成绩都比我好,算术比我好,国语比我好。但是他们的好,都不是先生教的,都是从他们的哥哥,姊姊那里上夜课得去的。他们可以多读几篇书,他们又预先将问题做好,所以他们的成绩好了。我呢,连不懂的地方,问都没处去问,妈妈又不懂的。所以现在哥哥来,我要求哥哥第一给我上夜课。第二呢,钓鱼;因为他们都同他们的哥哥去钓,所以钓来的鱼特别多。”
“好的,我以后给你做罢。”
“哥哥真的不再去了么?”
“不会再去了,哥哥会不会骗你呢?”
“骗我的。”
“那末就算骗你罢。”
而王舜又以为不对,正经地向他哥哥说,“哥哥,明天我可同你先去钓鱼么?”
“好的。”
“你会走么?”
“会走。”
“妈妈或者要骂呢?”
“妈妈由我去疏通。”
这时王舜更快乐了。一转念,他又说,“可是我那钓杆在前天弄坏了,要修呢。”
“那末等你修好再钓。”
“修是容易的。”
“钓也容易的。”
“那末明天同哥哥去。”
“好的。”
这样又停了一息,弟弟总结似的说,“我想哥哥在外边有什么兴趣呢?还是老在家里不好么?”
蠫也无心的接着说,“是呀,我永远在家了。”
弟弟的愿望似乎满足了。他眼看着地,默默地立在他哥哥的床前,反映着他小心的一种说不出的淡红色的欣悦。正这时,只听他们的母亲,在蠫的书室内叫,“王舜呀,你来帮我一帮。”
王舜一边答应着,“口汗。”
一边笑着向他的哥哥说,“哥哥,你睡。”
接着,他就跑出门外去。
可是哥哥还是睡不着。他目送他的弟弟去了以后,轻轻地叹息一声。转了一转身,面向着床内,他还是睡不着。虽这时的心波总算和平了,全身通过一种温慰的爱流,微痛的爱流。剩余的滋味,也还留在他的耳角,也还留在他的唇边,可是他自身总觉得他是创伤了,他是战败了。他的身子是疲乏不堪,医生对他施过了外科手术以后一样。他的眼前放着什么呵?他又不能不思想。他想他母亲的劳苦,这种劳苦全是为他的。又想他弟弟之可爱,天真,和他前途的重大的关系。努力的滋养的灌溉与培植,又是谁的责任呢?他很明白,他自己是这一家的重要份子,这一家的枢纽,这一家的幸福与苦痛,和他有直接的关联。回想他自己又是怎样呢?他负得起这种责任么?他气喘,他力弱,他自己是堕落了!过去给他的证明,过去给他的响号,过去给他的种种方案与色彩,他已无法自救了!现在,他还能救人么?他汗颜,他苦痛呀!他在喉下骂他自己了,“该死的我!该死的我!”
他想要向他的母亲和弟弟忏悔,忏悔以后,他总可两脚踏在实地上做人。他可在这份家庭里旋转,他也可到社会去应付。
但他想,他还不能:
“我为什么要忏悔?我犯罪么?没有!罪恶不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是社会制造好分给我的。我没有反抗的能力,将罪恶接受了。我又为什么要忏悔?我宁可死,不愿忏悔!”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微微安慰。
一时他又眼看看天外,天空蓝色,白云水浪一般的皱着不动,阳光西去了。一种乡村的草药的气味,有时扑进他的窗内来。他觉到他自己好似展卧在深山绿草的丛中,看无边的宇宙的力推动他,他默默地等待那死神之惠眼的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