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山河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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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青海,是一个湖的名字

在这一片高原上,开始了中华民族两个核心话题,一个叫黄河,另一个叫长江,与它们无限风光的履历相比,青海湖显然寂寞得多……

处于高海拔的地理状态,一座峰紧紧牵着另一座峰,隆起得并不奇崛,却是浩荡而健硕的山的方阵。

涉过湟水,从具有分水岭意义的日月山向西,库库诺尔就成全了我们的渴望,这是蒙人的称谓,说的是青色的湖。

它还有一个古称叫西海,与真正的海——东海、南海和北海(渤海)并列,关于“四海”的说法在西汉末年因王莽的上奏而形成那个历史阶段的一种解释,从此天下有了东海郡、南海郡、北海郡和西海郡,完成了所谓四海一统。

这里的马应该是著名的青海骢的后裔,可是并没有让我们看到四蹄腾空、日行千里的神奇,而是和羊群一起以不知冷暖的姿势,散漫且不挑不剔地嚼着草,甚至不顾及车辆和来客,这是它们世袭的领地。我们只是指点一下风景,谈谈吐谷浑建都或哥舒翰在海心山筑应龙抗击吐蕃的旧闻,也会为文成公主的眼泪而一声感慨。

或许青海湖过于偏僻,这一带发生的历史事件始终未能抢夺到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国历史的注意力。

曾经有一支游牧于东北的鲜卑慕容氏部族,西晋末年由他们的首领吐谷浑率领,历经艰苦的跋涉,迁徙到西北河湟地区。这个部族后来干脆以吐谷浑为姓,南北朝时,他们的王夸吕自号为可汗,在青海湖西岸十五里筑伏俟城,从遗址来看,城并不大,他们也不需要大,因为根据《魏书·吐谷浑传》所言:“虽有城郭而不居,恒入穹庐,随水草放牧。”

吐谷浑顽强地存活了三百五十多年,吐蕃崛起时,它在两强之间,公元633年,像灰一样被吐蕃吹出了历史的舞台。

大唐与吐蕃两个巨人终于面对面,他们之间既有和亲亦有鏖战。

日月山见证了唐蕃之好,2007年,我从青海湖回到西宁时写过一首短诗《日月山》:

从长安拉扯出了几千里的孤独/正被成群的牦牛和羊 争相嚼咬/海拔已是一个唐朝公主/度量思念的单位/越是贴近的日月,

,越有刺痛的遥望/有多少窗户,让她举头又低头/倒淌河:我干旱的手中/清晰的掌纹,它还想紧紧去握缺雨的高原上/流失已久的/那一阵阵汉家女孩的呜咽。

文成公主的眼泪并未换来永久的和平,天宝六年,即公元747年,名将哥舒翰奉命来此抗击吐蕃。第二年,他在青海湖附近筑神威军,为吐蕃攻破,将军又在湖中如今的海心山当年的龙驹岛筑城,因“有白龙见,遂名应龙城”(《旧唐书·哥舒翰传》),接着攻破湖东南的吐蕃石堡城,由此,吐蕃屏迹,不敢近青海。

斑头雁、天鹅自由地鸣叫,它们骄傲自己的祖祖辈辈飞翔在历史的上空。

在清凉的苍天下,我却略显拘谨地行走,生怕有一步会踏进某个历史环节民族之间的纠缠中。

这里是羌人的故乡,已看不到他们闭守于此逐水草而居的逍遥日子。

环视将青海湖封存在高原上的粗犷峰峦,我试图抹去岁月的尘土,寻找这块土地与外界交往的路的痕迹。

以商旅、和亲、沟通、战争为主题的路铺就在我的思维里,那一条条交通线路把历史碎片整齐装帧在一起。

西海郡的设置,使湟水流域出现通向内地有许多多功能的邮亭,它们以武装的形式据守在高原,传递着消息和物质,连起来成了朝廷伸向雪域的手。而羌人似乎更愿意和同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人打交道,河西走廊的南边,在商人、僧侣的脚下踩出一条直抵西域的羌中道,也就是后来经常提及的青海道的一部分,这条路是东西大命脉河西走廊的重要补充。

青海道向南就去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长安城,吐谷浑的王派使者向大隋大唐进贡、求亲,皇家的女儿又在这条路上带着华贵的悲伤远嫁他乡。同时青海道也留下过最强悍的鼓点——那声声急促的马蹄,隋炀帝的西征和唐太宗派兵平定吐谷浑内乱,使这条路羼着兵刃的杀气。

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把青海道变成汉藏同为一家的唐蕃大道,一时间大唐的丝绸、茶叶,吐蕃的马匹、牛羊在古道上进进出出,成为名符其实的“黄金桥”。吐蕃文明与中原文化因这条路全面地碰撞与交流,成为十三世纪时西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的直行道。

我们的目光穿过青海湖在辽阔高原上寂寞的呐喊,穿过牛羊麻木的表情,穿过高原冷漠的面孔,在向东不远的河湟谷地找到一个叫柳湾的村子。

这里曾是人类理想的栖息地,停在四五千年前众多的彩陶前,从陶

,的朴拙外表探寻到遥远氏族社会里的消息,男男女女在水分充足的土地上耕作、恩爱和思考,他们最终让身体安静成永远的陶,魂被雄烈的火封进泥里,挤挤挨挨地在一起,仿佛还像当年一样彼此依靠地活着。

是一场大雨发现了它们,将陶罐从山上的土里冲刷下来,进入到现代文明的阳光下。

陶罐用坚强的弧线抗拒着几千年的寂寥,忍耐空洞的时间,躲过许多劫数,然后勇敢地从坟茔里,从漫长的酣睡中奔跑出来,让我们看到氏族社会鲜活的一群脸。

一段古文明竟在荒蛮的高原上固守一只只的罐,娓娓讲述着氏族故事的陶罐让我们的灵感变得温润,让漫长的时光收缩在视力范围内,生命有了永恒,一个远方的声音就在耳边。

非功利的纯粹情怀中诞生的陶罐也是原始时代的族人们带给后人的话,从这些重要的文化线索中,我们忽然发现了先民们的健康和优雅的生存状态,他们隐居在历史这个硕大陶器的一个角落。粗糙工具下洋溢着饱满的才华,他们也有简约,也有抽象,也有高尚的裸体。他们竟然在用现代文明的观点及审美法则阐释古老爱情、浪漫及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在艺术上争论、忙碌这么多年,原来只是为了回到起点。

这些陶罐使荒凉的土地上找到了最早的文化温度,柳湾墓地作为中国目前发现最大的原始社会墓地,并以博物馆的形式在为天才的氏族做了一个祠堂,供奉着这个朴素氏族的智慧,三万多件彩陶使他们又重新站立起来,我们失去的记忆顿时复活。

青海,只是盗用海的名字的一个湖。

月是一盏天灯,苍茫和悲凉中注视青海湖那忧郁的眼神,它在长了还长的岁月里孤守,结晶成咸涩,单调、重复地拍岸再拍岸,一道道伤感的声音让每一位路过者叹息又叹息。

这一片海,是高原上的海,有大海一样的滋味,但它和高原上的牛羊马一样温良,在一个缺氧的空间隐忍着它的力量,没有咆哮的恶习,拒绝骇浪、啸和激烈的台风。因为这一片海,高原有了生动而温暖的部分,因为这一片海,高原有了龙和它的水族臣民,干燥的土地上有了另一番景象。

只是这一片海越来越不适应用壮阔一词,我沿着湖边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许多人,他们告诉我许多事,比如我站立的一块干裂土地曾经生长着关于水的歌谣,它们都叫海,可不知什么时候,这海找到一个去处,留下一片空旷和无奈。

我内心存放的那个陶罐龟裂了,五味杂陈在整个胸腔泛滥。

海也在上天入地,或许好多年好多年以后,人们读我们的文章来找寻青海,如同我们寻找青海道和久远的史料,获取高原上一个大湖的线索。

2013年1月31日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