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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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关于祖先崇拜的几个思想(三)

在这些原始的,不过——如现在所理会得的——不是不合理的,那些关于死人的信仰里,已经出生了为西方文明所不知的道德的情思了。这些情思都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因为它们将要证明它们是和伦理学上最进步的观念相调和着——尤其和本分观念无穷的扩大相适合着,那些本分观念则是接着进化的了解而来的。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理由,为了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了我们所议论着的情思,我们便要祝颂自己——我甚至还要想,我们也许竟要觉得,培植那样的情思,在道德上是必要的。我们的将来中,必定会发生一件奇事,那便是我们要从新回到我们早已当作毫无真理的种种信仰和观念去——回到那些为人按着传统的习惯,一毫看不起,称之为野蛮的、邪恶的、中世纪的,那些信仰去。一年一年的过去,科学的研究供给了我们许多新证据,使我们知道:野人、蛮人、拜偶像的人、和尚,各自走着不同的道路,却都已走近着永久真理的某一点,和任何十九世纪的思想家一样的走近了。我们现在也正在觉得,占星者和炼金者的理论,只是部分的而非完全的错误。甚至我们竟有理由,可以这样假定,本来对于看不见的世界是没有梦想的,现在居然梦想过了——本来对于看不见的事物是没有臆说的,现在居然想象过了——将来的科学,一定会证明这些梦想和想象里面是包含着真实的萌芽的。

在神道教各种道德的情思之中,最特出的便是对于古人的眷恋态度——这种情思,在我们自己的情绪生活中还没有真正的相当者。我们知道我们的古人,比了日本知道他们的古人要格外多些:——记载或研究古人的种种事实和情形的书籍,我们真有成千成万册——可是我们不论在什么意义上,总不能说是爱着古人或是感谢着古人的。对于古人种种优点和劣点的重要认识——为古人的美丽所激动的若干难得有的热心;对于古人的错误所发的许多强硬的指斥:凡此种种,都代表着我们关乎古人的各式思想与感情的总数。我们学者观察的时候,是必须要冷酷的:对于艺术,时常超出大度之上;对于我们的宗教,则大部分都是责难。不管我们研究古人的观点是什么,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只倾向于死人的工作方面——或者是那些当我们在着的时候,使我们的心比了平常稍为跳得快些的看得见的工作,或者是关于他们那时代的社会的,他们那些思想和作为的种种结果。至于将已往的人类当作一体——将千万个早已埋葬的人当作真正的血族——我们则或者竟不会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过像我们对于已经消灭的民族,发着一些好奇心罢了。我们在那些曾在历史上留过极大记号的若干名人记载里,的确找得了趣味——我们的情感。被那些伟大的军人、政客、发见家、改造家的纪念所激发了——可是激发的理由,只因为他们所成就的大事业,是适合着我们自己的野心,欲望。与夸大的,并非因为它们是适合着我们博爱的情思的,这样的情形,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如此。那些无名的死者,于我们所最有恩的,我们一些也不高兴去提着——我们觉得对于他们既无感激也无眷恋。我们居然自己还不肯相信呢,对于祖宗的眷恋,在任何形式的人类社会中,竟能成为一种真实的,有力的。透澈的,模范人生的,宗教情感的——那在日本却的确是这样,这一个观念,简直对于我们种种的思想、感情,和动作,绝对的不熟习。一部分的理由,当然是我们的祖宗和我们自己中间,有那活跃的精神关系存在着,我们是不相信的。倘使我们是没有宗教性的,我们便不信鬼。倘使我们是非常有宗教性的,我们也只想死者是受着审判而离开我们的——在我们生时是绝对和我们隔离着的。这是真的。在天主教国家的乡农中间,现在还有一种信仰存在着,以为死人是可以一年一次回到地上来的——就在那“众魂之夜”(A Night of All Souls)。可是即使按着这种信仰,死人和活人的关系,除了活人记得他们以外,就没有别的了;他们只为活人所想到——如我们民间故事的采集所作的见证——畏惧比了眷恋要来得多些。

在日本,对于死人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有感激的爱和尊敬的爱的感情,那恐怕也是民族的情绪中,最精深,最有力的情绪——它尤其会指导着民族生活。模范着民族性格。爱国心是属于它的。孝心是倚赖着它的。家庭之爱是托根在它里面的。忠义是植基在它上面的。军士们在战争中,高喊着“帝国万岁!”从容就死,让他们的同志勇往直前——儿子或女儿,不发一声,为了一个应该受报或甚至凶暴的亲长,就此牺牲了全部的人生幸福;当人们,为了数年之前对现在一个已经贫乏的主人,有了口头的应许,便放弃了朋友,家庭,和幸运,而毫无怨色;为妻子的,则为了伊的丈夫有了什么缺德,便按着仪式,穿起了白衣服,作了一个祷告,然后将小小的匕首刺人喉间,以为救赎——凡此种种,人们都无非依从着冥冥中看在那里的人的意志,以求得他们的赞同罢了。即使在新时代怀疑的学生中,这种感情也保存着许多信仰的碎片,那些古旧的感情话,还是有人说着的:“我们永不可以将羞耻给我们的祖宗。”“我们的本分是要将光荣给我们的祖宗。”当我在上次作英文教员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这些话的真正意义,我在他们的作文中看见了,就为他们修改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例如我总要为他们改成“给我们祖宗的‘纪念’与以光荣”,这样的说法,比了那样的说法,似乎要格外的准确些。我记得有一天,我甚至要想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说到我们的祖宗就真正地当他们是活着的父母!也许我的学生要疑心我是在干涉他们的信仰了;因为日本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祖宗已变成“只是一个纪念”,他们的死人都是活的。

倘使在我们心里,也能忽然的有了绝对的确定,相信我们的死人现在还是和我们同在着的——能看得见各种行动,知道我们各种思想,听得见我们所说的话,能和我们表同情或向我们发怒,能帮助我们并且乐于接受我们的帮助,能爱我们并且极其需要我们的爱的——那么我们对于人生和本分的种种概念,就要大大的变更了,那是一定的。我们就要极其郑重的承认我们对于已往所负的责任。现在,远东人便这样,死人的继续存在,已是数千年坚信的事实了:他每天对他们讲话;他要想给他们幸福;除非他是一个以犯法为职业的人,否则他无论如何总不会忘记他对于他们的本分。平田说,时常肯尽着两个本分的人,一定会尊敬诸神和他那生存的父母的。“这样的一个人,也一定会忠心于他的朋友,爱他的妻子和儿女;因为这种热诚的精髓,实在就是孝心。”而且也就在这种情思里面,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日本人性格中极其奇异的感情的秘密。在我们的情思方面,看见了那种不怕死的豪勇,或者作严酷牺牲时的那样神色自若,我们已是有些陌生了。至于一个童子,在一个素来没有见过的神道教庙门之前,忽然会眼睛里滴出泪水来,这样简单而又深刻的情绪,那我们就简直大大的不懂了,在那片刻之间,他觉得了我们在情绪上从来不承认的东西——现在对于已往所负的巨债,和那眷爱着死人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