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泉八云有最大影响的著作家,没有别人,便是斯宾塞。他一切哲学著作的秘钥,就是进化论,因此他的日本研究,可以总结起来,当作一个进化论学者对于那民族和民族文明的解说。他极其尊重祖先崇拜,当作东方人一种有感力而美丽的特点,这就可以见出他注重进化论的所在来。下面有一段话,尤其显示他对于这个问题的观念,当在写信给张伯伦教授时是时常提到的:
“唔,我想我们西方人,还应该学学祖先崇拜;进化就要将这事情教导我们了。等到我们一知道,我们一切的智慧,善良,强健,或美丽,并不是藉着一个特殊的内在个性,而是藉着我们背后无数不可知生命的奋斗,困难,和经验,一直要追溯到不可思议的神秘中——祖先崇拜似乎竟是绝对合理的事情。哲学的说来,对于那些——只相对的是死的——实际就活在我们里面,在我们四周的古人,我们的感激的表示是些什么呢?”——1891年4月,在松江。
“阿难闻沙罗树林周围十二里之间,虽一毫发之尖,亦无插入之地,然刚强之灵鬼,遍及各处。”
——《大般涅槃经》
事实上,欧洲若干最文明的国里,各种极平常的祖先崇拜,还是有的,而在他们的观念中,却以为任何非亚利安民族还在举行这种原始的崇拜仪式的,就一定还没有脱离宗教思想的原始时期,这其间的矛盾,谁都没有注意过。日本的批评家,已将这个草率的断语宣布了;也已经承认他们自己,不能将日本科学的进步和伊那高等教育制度的成功,与伊那祖先崇拜的继续,互相调和着。神道教的信仰,怎能和现代科学智识一同存在呢?著名的科学专家,怎能还尊敬着家庙,或在神道教庙宇之前鞠躬如也呢?凡此种种,比了没有信仰。只是形式的保守还能有另外的意义否?将来教育格外进步,甚至只有仪式的神道教也必须不能存留,那不是确实的么?
发这些问题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任何西方信仰的继续,是否还可以再维持一世纪,也有许多同样的问题可以发生。的确的,神道教的信条,无论如何不会比了正派基督教的信条格外不能和现代科学相调和。用完全公平的态度来考察,我还是要说,神道教信条的没甚不合,决不是只在某一点上。它们和人类的公正观念要少冲突些;就像佛教的因果说,它们也贡献了若干与科学的遗传事实相似的意见——由了这些相似的意见,可知神道教里面所含的真理,正和世界任何伟大宗教里面所含的真理一样的渊博。要说得尽量的简单些,那么神道教里面真理的特质,便是那一种信仰,以为活人的世界是直接由死人的世界统治着的。
人类每一种冲动或举动,都是神的工作,所有的死人,都已成神了,这是神道教的根本观念。然而我们必须记得,Kami(日人通训为神)这一个字,虽然已经译作神或仙,却没有英语中神或仙的意义;它甚至也没有指着希腊和罗马的古信仰而用的那些字眼的意义。它在非宗教的意义上,是指的那些“在上的”“高等的”“上等的”“卓越的”事物;至于在宗教的意义上,所指的人类死后得到神力的灵魂。死人都是“在上之力”“上等者”——Kami。在此,我们就得了一个极和现代《唯神论》相像的概念——只有神道教的观念不是民主的。Kami们是许多能力和阶级不同的灵鬼——都属于和日本古社会的教会政体相像的灵界教会政体。他们虽说在若干事情上比了活人要高等些,而活人却可以给他们快乐与不快乐,使他们喜悦或恼怒——甚至有时还可以变动他们在灵界的地位。因此死后的追赠,在日本人的心思上,决不是什么滑稽,而是实际。例如今年(此文写于1895年之9月)有好几个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人,在他们方死之后,便都追赠了较高的官阶;还有一天,在官报中我读着这几句话:“陛下已将二等旭日章追赠最近死于台湾之陆军少将山根男爵。”这种煌煌的朝命,决不能当作只是纪念那勇敢的爱国者的例行公事;也不能当作只是对于死者遗族的荣显。这完全是神道教的举动,证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两世界中,有着那密切关系的意义,这就是日本在世界文明各国中的特殊宗教性。日本人的思想上,死人和活人是一样的真实的。他们参预着活人的日常生活——极卑微的忧愁和极卑微的喜乐,他们都有份。他们享受着家庭的祭飨,注意着全家的幸福,在他们子孙的发达上帮助着快乐着。他们会出席于公众的赛会,于神道教所有的圣祭,于军事游戏,于种种特为他们设备的娱乐会。大家都相信,他们对于活人给他们的贡物或追赠他们的尊荣,他们一定是很喜欢的。
为了这篇短文的目的,以Kami为死人的灵魂,也就说得过去了——不必再将这些Kami和那些认为创造世界的神仙分别开来。神主这名称,有了这样普通的解释,那么我们可以回过来研究神道教,以为死人仍居在这个世界中,统治这个世界的大观念了:他们不单会影响到活人的思想和行动,甚至也会影响到自然界的地位。本居写着说,“他们指挥着时会的变化,风和雨,国家和个人的幸运与恶运。”简单说来,他们是各种现象背后看不见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