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农村改革30周年论坛上的发言/刘堪
分配我在这个会上发个言,我很轻松地答应了,但坐在这里感到分量很重。今天的会叫农村改革座谈会,又逢杜老的95岁大寿,要两个主题兼顾。按照中国古人的说法,90岁寿叫做耄寿,就是一个老加一个毛的那个耄字。我们一般说耄耋之年,80叫耋,90叫耄,八九十岁的人就可以称耄耋之年了。我今年82岁,只能称老,或者叫已耋之年。100岁叫颐寿。我想再有五年,就是杜老颐年之寿了,到那个时候,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到会,向杜老祝寿。
我和杜老相处29年,前半段主要是工作联系,后半段主要是思想交流。我是杜老的属下、助手和学生,还是朋友。会议给我出的题目是讲五个“一号文件”,这一段时间包含着杜老在农村改革里面的重大功绩。在这个会上,只能简单地讲一点我的认识。
农村改革的头十年是杜老一生中光辉的十年,与他十年之前和十年之后的境遇相比,像是打了个时间差。1989年秋,国务院的一位领导同志对我说过,杜老的一生是不顺的。怎么不顺,他没有细讲。按我的理解,在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杜老当时处境是不顺的。正对他实施几个不准:不准发表文章,不准离开北京,不准出席会议(当然批判会不算)。再向前面看,杜老最大的不顺可能就是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央农村工作部的那一段,被叫做“小脚女人”,代表富裕中农利益,被批判后调离了农口。但是我说杜老最光辉的十年是从1979年到1989年这十年,并非说其余时间就是不光辉的,依我看在另外两个不顺的年代,也同样是光辉的,同样是值得纪念的。
杜老在十年农村改革时期,身处中央农口的领导岗位,主要做了两件事。一件叫做说服、鼓吹,做了大量推动改革的思想工作。第二件是纵横折衔,要联系上下内外,淡化矛盾,保证改革顺利、平滑地进行。我想过来的人都知道这两件事情,其实是当时推动农村改革的关键,恰好又是杜老的长处。
我是这样认识的,中国农村改革直接触及产权结构,涉及人的基本权利。它的动力来自农民。这不是一般的动力,而是要吃饱肚子的动力;农民要吃饭,问题非常简单。阻力主要不在什么目标设计、制度创新,甚至也不直接关系社会利益的调节。它和城市改革不一样,只要尊重农民的选择,肯定农民的经验就够了。而当时阻力主要在意识形态,来自人们的思想。因此农村改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说服,说服上层领导,说服各级干部,说服各部门和各界,甚至还要说服有的农民,因为包产到户是一种罪行已成为历史冤案了。据我所知,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句话的就是一位农民劳模,反映了少数农民思想不通。大家知道,杜老最擅长的工作就是说服人,他发表了大量的文章、讲话,利用各种机会,走遍大江南北,宣传大包干的好处,为农民的要求和经验辩护。当时中央历次的农村文件同样也是一步一步地肯定农民的选择。
有几次农村工作会议,杜老的讲话都是作为中央文件的附件下发的。他说了很多开脑筋的话,可以列举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强调要尊重农民的选择,这是反复不断讲的。大家知道,这可以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套话,但这次改革不是,确实是尊重农民的意愿、摆正同农民的关系了。二是反复说明中国农村情况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一点是较易为人所接受的。1980年的那次各省(市)委书记座谈会,起草文件的时候很困难,因为意见尖锐对立。这就是吴象写《阳关道和独木桥》文章的那一次。我记得杜老后来说,那个文件万里同志评价最好的是讲多样性的那一段。他说这一段是讲马列主义的。至于那个文件的其他部分他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例如文件特意加了集体经济是农业的方向的一段话,没有这段话,那个文件就难以通过。三是决策可以不一致,允许分地区决策,为多样性为分区决策提供了前提。有了分区决策,就能产生新的事物,就会互相影响、互相观摩、互相促进。四是杜老反复讲农业生产的特点最适合家庭劳动,这是因为农业生产要求灵活地适应和利用自然条件,分工又不像工业生产那样严格,家庭劳动最容易与土地等自然因素相亲和。总之杜老做了大量的有创造性的宣传说服工作,我现在还说不全,只提出这几点。好在杜老的著作在,大家可以研究。我说的纵横折衔,就是要照顾到各个方面,看不同情况、不同认识,取长补短,尽量兼顾,以利于政策出台。这也包含中央文件或杜老的一些语言在内。当时必须要照顾到几十年培养的集体经济模式的观念,初期改革要和这个挂钩,不能离历史太远。包括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什么“双层经营”,说老实话,既不联产,也没有什么责任制,双层经营也很费解,但那时候必须那么说、那么写。那时就有人提出,这叫什么责任制啊?确实,按传统观念理解责任制是集体经济内部的劳动管理制度,大包干以后,劳动谁管谁啊?还有联产,其实早不联产了。后来中央把这个词稍微改了一点,但责任制还在。这就说明,新制度是从旧制度逐步演进而来的,它带有旧制度的痕迹。我们不但要承认这一点,而且也要利用这一点,事情才能顺利前进。
我们参加起草的几个文件,经过中央政治局开会讨论的只有两个,一个是1983年的,一个是1987年的,其他几个文件都是由书记处讨论,请政治局的老领导传阅,画个圈就行了。那时候书记处是耀邦、紫阳、万里等人起重要作用,每次文件只要他们同意就差不多了,这是改革初期的有利条件。如果领导不是这个格局,那就可能完全不同。我记得1980年农委成立后召开的第一个大一点的会叫经营管理会,那次会就不成功,中央一个字的文件也没拿出去。为什么呢?当时农委的领导、国务院的领导,都不赞成包产到户。会议在人民大会堂向中央汇报,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包括邓小平同志都听了,最后邓小平讲了三步走的目标,却对农村经营管理(实际是包产问题)没有表态。
1983年的那个文件,实质问题比较多,包括雇工问题,包括农民自买汽车、拖拉机的问题(汽车、拖拉机是大型生产资料,个人是不允许买的),还包括农民能不能长途贩运的问题,再加上不允许农民从事个体经营的问题(指非农业),这四大问题当时非常敏感。杜老采取的办法是先召开座谈会。还记得当时开的是二三十人的座谈会,都是中央各有关部门和几个省的有关负责人,地点在西苑宾馆,时间是1982年秋。我住在那儿,管这个事,杜老经常去。会上分歧很大。座谈完了以后,把倾向性的意见写成文件,由农研室上报,先请中央批准了以后,才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那是非常小心的。这个文件解决的问题,除了农产品统购、派购外,实际上把农村的基本问题都包括了,当然还不能说解决得很彻底。
到了1987年,再搞文件就比较吃力了。1986年冬,就在京西宾馆的这个楼,我和杜老在东头的套间里议论。我们感到像一号文件这种形式的文件应该结束了,不能再发了。因为政策语言、号召性的东西,已经不起作用了,而今后需要的是专业性的、操作性的,甚至是需要专门的法律法令了。那时经过几年的改革,农村经济新的框架已经建立起来了。我记得那时京西宾馆的新楼正在施工,搭着脚手架,我们还指着那边说,这不是框架吗?农村新的经济体制虽然还没有完善,也不能说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运行机制。但已经有了新的框架。我记得这个文件写了几行告别的话,一段总结性的语言,标志一个阶段。果然,到1988年的农村工作文件,就改为由国务院只就几个实质问题发文下去就行了。
杜老在农村改革初期这十年的工作,历史是不会忘记的,人民是不会忘记的,特别是农民不会忘记,很多农民都知道有个杜润生,在农村改革中为他们说过话。在他的办公室里,放着一个躺椅,很多同志都看过,躺椅表面上镶着的不知是玉石还是什么石头的装饰。那是一位杜老不认识的农民送给他的,代表着农民的心愿。我觉得这个东西应该收藏到博物馆,很值得留作纪念。
除了我说的这些以外,根据我和杜老的相处,他有几点特别突出的品德。除了思想理论水平,对农民的高度关心,对农民的利益高度关注等这些方面以外,我还想特别讲两点。第一,他的思路是十分开阔的、思想是十分活跃的。他善于在众人认识的基础上,提出新的思维,提出新的创见。尽管现在杜老已95岁高龄,但还是一直在探索,一直在求新。人的一生中不停步,不落后,这是非常难得的。第二,杜老有兼容并蓄的宽厚风格。在农研室这个小单位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向他交谈任何问题,谁都可以站起来和他争论,包括很年轻的同志有不同意见的也可以和他争论得面红耳赤。杜老、杜老,我也是在他离开了工作岗位以后,才这样叫的,原来我们都叫他老杜,甚至比我年轻的也都叫他老杜。在工作中他对不同意见,是持欢迎态度的,而且是尽可能去搜寻不同意见的。当然他也不是谁的意见都同意,他有自己的选择。小小农研室能有那么一个活跃的局面,能够开拓一个广阔的工作空间,能够培养出一大批人才,这都是和杜老的领导和作风分不开的。
离开工作岗位以后,杜老并没有休息,除了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就是整理他的讲稿、文稿。我每次到他那里去,一推门总是看到他在埋头工作;95岁的高龄,比我勤奋多了。特别值得提一下的是,这几年他的精力、他的思想,很大一部分转到政治体制改革问题上。十七大强调了政治体制改革,他认为这是一个好事,寄予希望。他认为当前政治体制改革滞后是社会弊端的根源,但如何改革,我想他正处在一个痛苦的思索过程。杜老95岁高龄,从政的历史已有70年,他参加了“一二·九”运动,经过地下工作的考验,经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洗礼,土改和合作化中担负过重要的工作,后来又成为农村改革的中坚,还有科学院工作的那一段,75年不坠青云之志。一个人的人生是有限的,能够经历这么多的事情,就是一本记录沧桑的书,的的确确是我们的财富。现在杜老虽然是95岁了,但霞光正满天,大可不必有夕阳之感。我希望有机会继续向杜老学习。我就讲这么多,谢谢了。
(本文写于2008年7月18日,作者系原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