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骂人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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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爬格子的游戏

爬格子这个词,是香港一些专栏作家先讲起来的。慢慢地,大家也就习惯地沿用了。

写汉字的稿纸,类似格子,作者伏案,也很像爬的动作,于是自嘲为爬格子。别人看不起这类卖文为生的人,甚至有讥讽为爬格子动物的。如果想到人也是动物之一种,也就不会在意了。不过,先前的作家,是不用稿纸的,即或有,也是直行,所以,无格可爬。而且,握一管毛笔,那姿势也须俨然,故而谈不到爬格子。古时候,没有这个词。

那时,只有毛笔,谈不上自来水笔,圆珠笔,更不可能有现在像许多人已经在用的电脑,劈里啪啦,只顾击键就行的方便简洁的现代化书写工具。

细想起来,一笔一划,蝇头小楷,来做文章,可谓太难了。

司马迁被关在蚕室里,一面服刑,一面养伤,一面开始构思《史记》这部书时,他使用的文房四宝,是个什么样子的,如今是很难为之悬拟的了。

据想象,毛笔是应该有的,因为毛笔始起于战国。但纸张,此时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他死后的公元一○五年,蔡伦才造出第一张纸。那么,他肯定是用简,也就是竹片,当他的稿纸,这可实在的麻烦。《史记》这部书,必然要依靠过去史官的记载,司马迁去国家图书馆翻阅那些未被秦始皇焚书烧掉,而漏网留存下来的资料,也必然是堆积如山的竹简。秦始皇把竹简付之一炬,就不如文革期间统统送到造纸厂泡成纸浆,这很足以说明时代的进步。

古人常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来褒扬一位有学问的人,这车,就是指装着竹简的车。五车竹简,相当于今天多少万字的书,就不得而知了。一片竹简,写不了多少字,五车,表明很有学问,那么这个车肯定相当大的。

一想到这些竹简,就难以设想被关在监狱里的司马迁,是怎样写作的?那时的专政机构,能容许他写这么一部大书,比之奥·亨利在坐牢期间写短篇小说,似乎条件要更优越。

我们也没有福气,坐过汉朝的班房,虽然唐代诗人写过“秦时明月汉时关”,可对汉代的监狱,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什么报导。但从他《报任安书》中,写到的犯罪服刑期间的情况,好象那日子并不怎么好过。“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可见古今同理,凡是专政机关,是不会把囚犯款若上宾的。

于是,令我们后代爬格子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是如何能在牢里面著书立说的。如果随便设想一下,至少得要有笔墨纸砚吧?而纸,也就是简,一片一片,是很占地方的。加之手头必备的一些检索资料,自然那也是简,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张书案,一张床,那样,给他预备的牢房,顶起码也得十个平方米的面积才行。竹简是以车论的,何况他要从事编撰的《史记》,又是一项浩繁的工程,牢房的门必然要能开进去一辆车,这班房是小不了的。

当然班房宽大,不等于对司马迁宽大。但那时的司法当局,还不懂得制作沙丁鱼罐头的道理,所以,不明白如何缩减牢房面积。其实,“囚”字就具象地表现出应该给犯人多大的地方了,但居然留下了让他可以从事创作的空间,真是难能可贵。谢天谢地,否则,一间牢房里塞进十个二十个人犯,与他挤着一团,我想今天大概不会有《史记》这本书了。

也许因为司马迁是触犯了皇帝的钦犯,也许因为他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虽然最后给他落实政策,但惩罚是半点不留情的,牢房并不是有所优待的。

这个人倒霉就倒在他讲真话上,打抱不平上,对皇帝圣明的幻想上,和对自己太不切实际的估计上,这也是他之前,他之后,所有爬格子的人,总不走运的原因。爬格子的游戏和轮盘赌差不多,赌注越大,输的可能性也越大,赢,实在是侥幸的。轮盘赌输赢是钱,爬格子的游戏,玩大发了,有可能把命搭上,司马迁差一点点就被皇帝砍了头。

其实他和那位出征匈奴的李陵,素非相善,“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的。这就是爬格子的人共有的一种臭毛病:说得好听,叫做正义感,说得不好听,叫做多管闲事。若是看见装看不见,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球照样转的。可生怕当哑巴被人卖了,一定不识相,一定按捺不住的要“干预生活”的话,既与事无补,自己还会碰一鼻子灰,那也只好说是咎由自取了。

及至李陵寡不敌众,身陷重围,弹尽粮绝,那个贰师将军李广利援救不力,终于被俘,朝野震动。可想而知,李陵是怎样的被唾骂了,他看不过去,也太相信自己,以“拳拳之忠”,在明主面前说了两句公道话。谁知龙颜大怒,惹下大祸,身受“次死之刑”,也就是极残忍的“宫刑”(即“割势之极刑”),为他的正直付出代价。

唉!这位爬格子先生,也太自信了。你算是陛下的一个何许人也?等他受了刑才明白,“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即使“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可是,到这个时候,知道一个舞文弄墨的所谓知识分子,在皇帝眼里,不过尔尔,已经晚了。这种自找苦吃,总是在吃尽苦头以后才醒悟的悲剧,一直又延续了多久多久啊!

现在已无法知道这种残酷的,极不人道的刑法,对司马迁的身体的摧残程度如何?但对他造成的心理压力,精神伤害,肯定是万分痛苦的。从他给任安的信里可以看到那份难以言状的悲愤,“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他哀叹地说:“茸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这种凄惨的哀鸣,事隔千秋,犹令人感到心灵的震撼。

在这封信里,他把一个人受到的侮辱,分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而统治者本可以赏他一个自杀,不,非要他在那儿活遭罪,也够恶毒的。为什么“宫刑”又名“腐刑”呢?就因为其受刑后,创口久久不能愈合,流脓溃烂,而腐臭不堪的缘故。后来,我们在文革中经常听到的把谁搞臭,寻根觅源,在某种程度上,没准倒可能是古代宫刑余风的再现呢!

然而,“沉溺缧绁”的“刑余之人”,“身残处秽”于“槛井之中”,他还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简上,继续爬格子的游戏。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很难说得通的性格。干什么?已经把你挤到一个彻底绝望的死角里了,你还写个什么劲呢?不,不论这游戏多么危险,哪怕妻离子散,坐牢杀头,也仍是九死而无一悔地写下去。司马迁这样鼓励自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正是这一股中国文化传统赖以不坠的精神力量,他完成了他的这部不朽之作《史记》。

这固然是从古至今爬格子的作者,令人感佩的光辉之处,可是,当我试着描绘司马迁在牢房里,忍住创痛,和比创痛还要锥心刺骨的耻辱,在孤灯下,在竹简上,孜孜不息,锲而不舍,埋首著作的情景,就难以解释这些古代的,也包括后世的,许许多多正直的知识分子,那种究竟为什么想不开的愚执?

也许他生于这块土地,长于这块土地,谁让这些爬格子的人(骨头软者除外)的心灵和命运紧系于中国这块土地上呢,这就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只要他提起笔,无论毛笔,自来水笔,圆珠笔,文字处理机,电脑,他就是这支前仆后继的长长队伍中的一员,他也就只能沿续这样一个文化传统精神,去爬他的格子。

其实,这也不光是中国,世界上哪个民族的作者,不是这样笔耕的呢?文学也好,历史也好,哪一页不是爬格子的人,一笔一划的书写积累起来的呢?

199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