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眼中他们的金质婚姻,其实是一地的碎屑,因了一道斜照的残阳,所以看上去一片金光灿烂,看透了,无非就是一片残不忍睹的垃圾,甚至还散发着恶臭。天彻底黑下来了,人间夫妻之间所有的猜忌、吵闹、冷战、疏离、背叛等等诸多不幸,成就了一出出婚姻家庭的悲喜剧。
天黑了,人们就选择性目盲,暂且偷欢,或者苟且活着吧。只是苦了孩子。
天底下多少这样的家庭呢?这不,他和她就是这样一对。
他很爱孩子。她也是。婚姻爆出裂痕后,都本能地想到要一个孩子,去填那个看似无形却大得吓人的情感罅隙。不知谁说过,世上夫妻大都是维持会,孩子是会长。她想,等孩子生出来,有个会长,也许就好了。他想,孩子的笑声一定会曾于盖过现在的沉郁,化解家中混凝土一般的板结气氛。
怀孕前,他买了一大堆胎教光碟,一遍一遍放给她听。她在网上一件一件,淘宝似的挑选婴儿用品。他说:“少上点的网吧,电脑有辐射,对孩子不好呢?”怕孩子受伤害,尽管大热天她穿着厚厚的防辐射服,还是担心,所以,索性抛弃少女时代就迷恋的网购。挺着大肚子,挨家婴儿用品店逛着去,多苦多累都不怕。想到孩子能用上自己买的东西,心里那个爽啊。
儿子的一声哭,一个家就有了支撑的主梁。三足鼎立,历来是最稳固的组合。
月子里,她不喜欢他妈妈的服侍,而她妈妈和他以及他所有家人都合不来,生怕自己的女儿吃了亏,受了不公正对待。一个月子影响一生。她这么想着,她妈妈在旁边不断强调,她坚决提出要回娘家坐月子。这一走,她就再也不愿回自己的家了。
开始的时候,他下了班,都要开车绕好远的路,去岳母家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吃顿晚饭,再开车回自己的家。后来,他太累了,单位忙一天,已够累了,再来回一折腾,累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回到家来,他妈妈一会骂自己的儿媳妇太顾娘家,一会骂自己儿子没本事,连个老婆都守不住,让她在娘家一住就落脚生了根。在外累够了,在自己家也落不到耳根清静。于是,他对活着有没什么意思产生了深度怀疑。去酒吧喝酒,在重金属音乐中麻醉自己。
气急了,受够了,他就追问她:“你是我老婆,不可能永远在娘家住下去吧?把自己的家当回事,行不?”她说:“回啊,肯定要回啊,等孩子长大一些吧?”她还说:“你以为我愿意在我妈妈家啊,看着我妈妈带我们的孩子,累得白发都长了那么多,我不心疼啊?”她又说:
说多了,他就怀疑,那个说来说去的女人,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转眼孩子满周岁了。他郑重地向她提出:“要不你在娘家过一辈子,要不,现在回来!”
她真不回,理由总有能找到的。就像那句著名的“先把别人的东西抢过来,辩护律师总是能找到的”一样,只要下得了狠心,厚得起脸皮,人人都有做强盗的能力。她的理由很简单,什么我妈妈带孩子有经验,什么孩子在家里会认床不会睡觉,什么家里房子太高,没有地气……一大堆的搬出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生孩子之前,婚姻只是出现裂缝,而现在,两人就像漂移的大陆一样,中间隔着辽阔的大洋。他只好亮出自己的杀手锏——递给他离婚协议书。可她不想离。她觉得这样过下去很好,你在外面打拼赚钱,我在家里带孩子,多么好的事啊,为什么要离婚啊!就不签字,你去法院告吧!
他却是舍不得儿子。儿子虽长期不在自己身边,见了面,却是异常亲热,压根就不认生。所有人都可以与儿子说再见,唯独他说再见时,儿子准要大哭。
终于,他和她吵翻了脸。在她妈妈家,他丢一句话:“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这婚离定了!”正要拉开门,儿子哭了,撕心裂肺的痛哭,眼泪叭叭往下掉。哭得他心都碎了。他走过来,抱紧儿子,拍拍背,哄道:“儿子乖,爸爸在。不哭啊!”果真就不哭了,他用手一擦,手心手背全是儿子的泪。
放下,再走,儿子快断气似的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天黑下来了!天黑下来了!”
天黑下来了,就是不要出去。平时孩子喜欢出去玩,天黑孩子还要出去,她就会告诉他:“天黑下来了,不能出去玩了”抬头望,天果真黑了,听到儿子这么一句,他的心碎成无数片了。儿子怎么早熟到这般田地,知道间接挽留爸爸了?他咬咬牙,还是走了,身后是儿子惊天动地的哭泣。发动汽车,一直往家开。
半道上,一圈人堵住了路。打开车窗一看,大伙围着一个一点点大的孩子,那孩子一边哭一边叫:“爸爸,天黑了,我好怕。妈妈,天黑了,我好怕。奶奶,天黑了……”泪流满面,轮番着喊自己的亲人。
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掉了下来,掉转头,往回开。
车上,那首台湾儿歌《天乌乌》,在快乐的回荡:“天乌乌,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著一尾旋鰡鼓,依哟嗄都真正趣味。阿公仔要煮咸,阿妈要煮淡,俩人相打弄破鼎;依哟嗄都啷当叱当枪,哇哈哈。”他不想让儿子在天黑了感到害怕,只盼儿子天黑时,像“天乌乌”一般欢快地歌唱。
路灯下,他把离婚起诉状撕得粉碎,一扬手,车窗外如雨纷纷。
天黑了,夫妻都摸黑过日子吧,哪怕她不愿意回来,哪怕自己一个人过多久,他想,都应该忍受,而且,也能够忍受。隐忍,是一个成功男人的基本功吧。
只要看了儿子灿烂的笑脸,他觉得,那就是天亮了,日出东方,霞光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