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
许杰(1901-)字士仁,曾用笔名张子三,浙江天台人,现代作家、教授,先后在安徽大学、暨南大学、中山大学任教,着有小说集《别扭集》、《胜利以后》,论文集《冬至文集》等。
热天的路上
我坐了几天的船,又坐了一天的轿子,热的滋味,是深深体味够了的,我便在这样的大热天坐轿子回家。
那天,我坐在轿子上,从早晨六点钟的时候,离开了台州,开首,空气倒还有些凉快,人也并不觉得怎样的不好过。出了台州城。海风从背后送来,我便把后面的轿篷卷起,一个人躺在轿上,让自己整个的沉浸在晨风中。几日来的轮船上的颠簸,酷暑的熏蒸,以及昨晚的小客栈中的臭虫的侵扰的疲劳,似乎都一齐发作了似的,我只觉得想困。
因为轿杠的波动,前面的一名轿夫的头颅,便好像一个若沉若浮的水母,在我的睡眼中出没。我闻着晨风中稻叶的气味,我听着晨风在晒干了的稻叶的尖端走过的声音,我同调着轿夫的步履的拍节,几乎睡去了。
一阵风来。
“唔,好风!”
“好风?今天又要热煞人”。
两个轿夫的应和,我又张开了眼来。
满天是朝霞,红中带黑,黄中带紫,一块一块的,线条都是非常鲜明的,嵌在蔚蓝的天空中。
这是久旱的天象,我是晓得的。
“再晴介一市(五日),今年会断粒无收呵!”
“老天总要和我们穷人作对!”
“唉!穷人们真要饿死了。”
“靠天,靠天,只有靠靠天的;天要我们饿死,还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个轿夫还没有说出下面这一句的时候,那一个轿夫,也便接着说出一句。
“没有办法噶!”
他们是同调,他们同是定命论者。
当时,我很想把人事可以胜过天命的道理同他们说说,我想告诉他们,近代科学的发明,是已经可以由人工来控制天然,改变温度,制造雨量了的;但我因为自己的疲倦,所以也就没有说起。
可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乡村经济破产,改进农村,以及集体农场等等名词,却在我的脑中晃了几晃。
接着,太阳光已经射在轿篷上了;虽然还是斜斜的,刚上山的太阳,但它的光线,却是咬人的。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后面的轿帏,重新拉了下来,想把东风与阳光,一同摈拒在轿篷之外。
轿篷是一块白布单被,太阳光还是要透下来的;但是,对于东风,它却真的被摈拒在外面了。
轿,是一种竹做的,叫作“椅头轿”,硬得很,并不像藤桥。因为硬,所以要垫子。垫子是棉的,并不是皮垫子,自然是热得厉害;但是,没有垫子,要在这样硬的椅子上躺一天,也不是办法;所以,也便只得忍住了热,躺在火一般烧着的垫子上了。
两名轿夫,自从同调的唱出了穷人的没有办法之后,大家都在轻微的叹声中沉默着了。
一时间,我依着轿杠的波动,听着轿子的摩擦的声音,大有小孩子睡在摇篮里的气概,又迷糊地想睡了。
忽然轿子停了下来,我被振动醒了。
张眼一看,放在前面的,就是一座高山,上山的岭,也就斜斜的挂在前面。
我知这,我们的行程,已经走了二十五里了。到了这里,轿夫们照例是要歇下来,请轿客走几步的。
时间已经是上午九时以后,太阳晒在身上,简直有点难当。这里是山岭,因为是一处山隈,所以连风也吹不到。我一步一步地在岭上慢慢的踅;一乘空轿子,也便很活泼的在岭上窜。我在岭中停了两三次,才带着一身的汗水,走到了岭头。
到了岭上,才来了一阵清风。呵,这风呵,它所给予人的舒适,快感,它本身的清和,美妙,还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得出来呢!
在十七八年以前,我在府学堂读书的时候,这一条路,我是常走的;那里晓得,在都会里过了这样的几年生活之后,我竟然是这样的没有用了。
我坐在岭头的路廊凳上喘气,一手在揩着额上的汗,心里在这样地想:
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自己在平日间,也曾经想到回农村去,在纯朴而勤劳的农民的队伍中,训练一下自己,这种心想,毕竟是有些不可能了。
这岭头的路廊,是破旧不堪的,那中间是一个关帝庙,关帝的后面,墙壁已经倒坏了,关帝的面上,封满了尘灰与蜘蛛网,他的胡子,也被老鼠啃去了,他的身上的泥土,正与他两旁塑着的关平与周仓,以及那红鬃马与马头,是一样的剥落不堪。
这里的香火,本来是很盛旺的。并且,这个关羽,也会做医生,也会做侦探,又会做白莲教,替人捉妖,又会做海龙王,替人行雨。可是,到了现在,他也走了坏运。终年之间,难得有几度见到香火了。
人间的不景气。累得神国里的神明,也连带的倒霉,这是那些讲复兴农村须要预先提倡义礼廉耻等旧道德的先生们所想像不到的事吧。
关帝的前面,沿着路边,放着一张旧版桌。桌后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桌前有几张板凳,桌上则是买粥的人的一套家伙:一樽粥,三四只空碗,一个插竹片筷的筒,一碟烂得发臭的盐菜,与一碟几乎生了虫的豆酱。除此以外,却也有三四盒的哈德门香烟与火柴等。
像这样的粥摊,在从前,本来便有三四家的;可是,现在,却剩了这老太婆一个人了。
在从前,当我们一走上岭头的时候,即刻就可以听见几个卖粥的女人,同时招呼客人吃粥的声音。可是,在现在,这声音却是寂然了。
两个轿夫,是这位老太婆的顾客,他们接连喝了两大碗粥,起来之后,用手在嘴巴上摸了一摸,接着又各人拿起一支哈德门香烟来,燃起洋火在抽。
这个买卖,一共是十九个铜板的生意。粥是四个铜板一碗,香烟是三个铜板两枝,另外,小菜与火柴,当然是奉送的。
记得从前,这粥是一个铜板一碗的。十几年来,生活指数,增高四倍,而生产的方式,还是千百年以前的老方法,这里是相去了多少距离呵!
“粥要四个铜板一碗吗?”我故意地问。
“四个铜板一碗,还要赔本呢!”老太婆答。
“赔本?你何必做生意呢!”
“从前只有一个铜板一碗呢!”
“从前?从前,米贱,生意好!”
“现在生意不好吗?”
“连走路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生意呢!”
这情形,我是晓得的,这是一条通省城的大道;从前是很热闹的;自从轮船通后,走这一条路的人,就只有一些肩挑的贸易者;可是,那个时候,农民的购买力,还是很强大的;所以,这一条路上,还是有许多买粥的人的生意可做。到了近年来,一面因为所谓农村经济破产,一面则因为就近的县份,已经有省公路的建设,因此,这条越山爬岭的交通要道,便无形中随着这过去的时代而没落了。
可怜,这种情形,却给这个老太婆身受了。
“他们都不做这生意了。我不做这生意有什么办法儿。儿子拉去当了兵,足足的八年了,毫无消息,媳妇,到城里打工去,也有三年不回来了。我如果不弄这样的一点生意,我不会饿死吗?”
“我卖粥我卖粥,我只想落一点粥汤,吊吊老命;把几个籴米的本钱,不吃到肚里去,便算比沿门叫乞好些了。
“我不肯去讨饭,我要落一点粥汤养命。”
沉默了好些时候,好像这重严重而阴惨的空气,已经把我们深深的笼罩住了。
可惜,我不是诗人,我不能欢歌他们的生活,我也不能因为恬静的农村之被近代的畸形的文明所侵入,而反对科学,拥护精神。我坐着没有响,我想不出这问题的解决的方法。
“今年的天气这样旱,已经有半个月不落雨了!唉!”
沉默之后,这卖粥的老太婆又打开了沉默。于是,问题又落到旱天上了。
“半个月?不止,今日六月廿二日,足足有二十一天了,”还有一个歇脚的乡人的回答。
“无解(无法可解!)今年的穷人,只有饿死了。”
“听说四岙要‘取水’(请龙王行雨)了哟!”
“天要收入,菩萨也是没有办法的哟!”
两个轿夫,抽完了他们的哈德门之后,把烟蒂扔在地上,起来对我说:
“先生,走吧,你坐进去,等一下天气还要热起来。”
我仍旧坐在轿中。
下了岭,空气已经热得要命。这一段的路程,又是三十里;扛轿的人,是非到那里,不肯停下来的。
走这一段路的时间,正是上午十时至下午二时的中间太阳一直晒在头顶的时候。
太阳与我,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篷。我的垫在身下的垫子是火,四周是火,轿篷是火,空气是火,甚至于风.都是火的风了。
这热,真热得可以。
一直到了一点钟,我们的轿子,又在石岭脚停了下来。
我又出了轿。在太阳下走上石岭头。
那里有一家小面馆。两个轿夫,我,都在那里吃汤面。
吃了面,轿夫说中午不好走,要躺在那里睡一觉。我也靠在那里的柱子吸香烟。
几乎是三点钟了。我们才下了岭。下了岭,是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平原。再过一些路程,就是我们的县境。
我从轿中斜斜地看着两边田中的稻子,稻叶都是晒得卷起了的。有些地方,简直已经晒成了干草,似乎只要一根火柴,就可以如同冬天的放山火一般,把所有的稻子都可以烧个干净似的。
我们在路上又停了两次脚,到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才算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