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职业的缘故,还是出自偏爱?当远方客人或地质同行来访时,我总爱谈起贺兰石。而每当我谈起贺兰石,总感到有一股激情在心中翻腾,久久不能平静。
是的,我无须掩饰,我深深地爱着贺兰石。看上去它是那样质朴,没有宝石的光彩,没有玉石的艳丽。然而,也就在这质朴之中,映现着宁夏各族人民的高尚品德。它那平凡淳厚之质,它那高雅傲霜之色,它那坚实硬朗之性,哪有一丝的娇柔、半点儿的轻浮!而正是这一切体现着一种朴实、坚毅、刚强的气质!
我曾多次听人讲过贺兰石产地的险峻和奇异,有时简直被渲染到了近乎神奇的地步。我想,人们这样说的目的,并非有什么别的动机,只不过想说明“奇峰出异石”这个并不一定科学,但却常常应验的推理。后来,我有机会亲临其境,置身于崇山峻岭之中,遥望着远处苍茫云海中的贺兰石产地,我的心立刻被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对“奇峰出异石”的推理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仰观笔架山,三峰插寥廓。何年巨灵辟,疑是鬼斧削。”由突兀陡峭的笔架山出发,沿着崎岖的山路,向西高攀,穿过浓密的丛林,翻过层峦叠峰,经过三四小时的艰苦跋涉,当你到达海拔2600余米的小口子沟沟源时,举目西望,只见一条俊逸莹润的岩层附丽于云雾缭绕的岩壁,宛如紫色的彩云飘落奇峰——这就是现今贺兰石的故乡。如果正值采石季节,你还会看到,那隐现于云绕险崖之上的采石工人,是何等勇敢无畏、坚韧顽强。唐朝诗人李贺所描绘的“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的动人画面,仿佛重现在眼前。此时此刻,我们怎能不为采石工人的英勇而赞叹?又怎能不以深深的敬意,怀念着首先发掘了贺兰石的人们。
据史料和实地考察,贺兰石可能已三易采地。从乾隆年间开始,先是在笔架山前沟;清末又在后沟找到了优异石层,今天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见到旧时采石峒的遗迹;而现今临近贺兰山峰脊处的小口子沟源,这里石质更优,几乎均属无瑕上品,蕴量亦丰。
贺兰石登上石刻舞台的时代传说纷纭。最早的一种传说甚至和蒙恬制笔联系上了。蒙恬是秦始皇的一员赫赫战将,曾率兵30万北击匈奴,后又领兵10万屯垦宁夏等地的黄河两岸。蒙恬“以柘木为管,鹿皮为柱,羊皮为被”,制造了被后人所称的“秦笔”“苍毫”。既然蒙恬所处的时代有了笔,与其配套的砚似乎也应出现,因此便联系到了贺兰石。当然,这一传说是毫无史据的。宋朝年间辑成的《砚》《文房四谱》等集中,并未见贺兰石制砚的记载。始于宋之说,怕也不甚可靠。
最早见有贺兰石及其刻砚记载的,在我读过的古籍中,要推《宁夏府志》了。它编辑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其《卷三》“地理山川”一节里有这样的描述:“笔架山在贺兰山小滚钟口,三峰矗立,宛如笔架,下出紫石可为观,俗呼贺兰端。”小滚钟口,今称“小口子”;“端”指端石,产于广东高要县端溪。在乾隆年间,贺兰石就“可为砚”,并被赞为“贺兰端”,与刻制“天下第一砚”的端石齐名,表明200多年前贺兰石就已驰名了,起始的年代肯定比此时还要早。但是,明弘治十四年(1501年)编纂的《嘉靖宁夏新志》中却未见记载。这样看来,贺兰石被发现并成为一种制砚石料,应始于《嘉靖宁夏新志》与《宁夏府志》成书间的年代,即1501年~1780年。贺兰石盛名扬四海,誉贯二百年,看来并非过分。
据说清末就有了“一端二歙三贺兰”的流传。端石和徽州石开采于千年前的唐朝,用其刻制的“端砚”“歙砚”,名盖全国,其历史之悠久,远非贺兰砚所能望及。然而,贺兰砚竟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成为我国风姿多彩、群砚竞茂花丛中一朵艳丽的奇葩,这在我国源远流长的制砚工艺史中,不能不认为是罕有的事情。
贺兰石结构均匀,质地细密,清雅莹润,绿紫掩映,坚而可雕,刚柔相宜,是一种十分难得的石料。用其刻制贺兰砚,单从使用价值上讲,齐备了发墨、存墨、护毫、耐用的优点。
天然佳石,人施绝技,精妙映辉,推陈发展,正是贺兰石及其石刻博得盛名的原因,它无愧于董必武题诗所赞誉的:“色如端石微深紫,纹似金星细入肌。”石佳、艺绝相匹配构成了贺兰砚的精华。
我曾有机会在显微镜下观察过贺兰石。我感到惊异的是,构成贺兰石的矿物竟是那样微细,只有头发丝的几十分之一,而相互聚结又那样紧密。就在这般细腻基底上,又“锦上添花”,均匀散布着许多比较坚硬的石英粉砂和铁矿物微粒,它们恰似在贺兰石中嵌入了“硬质合金”。贺兰砚发墨迅速,不郁结,又耐用,其中奥妙正在于此。
组分细,聚结紧,孔隙自然少,带盖的贺兰砚如同密封器般,存墨久置不干,贺兰砚素有“存墨过三天”的美誉。这一优点是很难得的,深受书法家、画家们喜爱。因行书作画最忌“宿墨”,墨涸再研,色润总别。精墨研磨贺兰砚,浮光而黛起,既无损笔之粒,又无蚀笔之质。
贺兰石更可贵之处,还在于得天独厚,呈现浅绿、深紫相互掩映的鲜明色彩。从整体看,贺兰石深紫色石质约占85%,余为浅绿色石质。石雕艺人称前者谓“紫底”,后者谓“绿彩”或“绿标”。“紫底”中含铁很高,是显现紫色的根本原因;“绿彩”却几乎不含铁矿物,反倒星散着一种光泽晶明、似绿色宝石般的矿物,故呈绿色。“绿彩”在“紫底”中呈现繁妙奇特的形状,犹似晶莹嫩绿的翡翠,镶嵌于平柔紫绒之中,显得分外素雅清秀。不少贺兰石还呈紫中嵌绿、绿中附紫的“三彩”“多彩”,这就更风姿俊美了。贺兰石独具的丽质,为石雕艺人因彩施艺、尽情发挥自己的雕刻才华和艺术构思提供了广阔的天地。
根据科学鉴定,贺兰石是一种水成岩。它的原始物质非常平凡,主要为黏土。与其伴生的岩层中,还清晰留有水的波痕和层理。近代地质科学正确揭示了贺兰石生成的机理。贺兰石至少已生成10亿年了,但不会超过17亿年。贺兰石历盖层之压延,蓄地力之蕴热,吸日月之光耀,经风雨之滋露,难怪贺兰石质坚性刚,轻叩即发出清脆朗朗之声,正是大自然的精妙杰作。
新中国成立前已经奄奄一息的贺兰石刻,随着银川古城的解放也重见光明,获得了新生。经过推陈出新,不仅雕刻内容和形式有了新的飞跃,技艺也日渐精湛。石刻艺人继承和发展了贺兰石刻作功细腻、色彩斑斓、风格淳朴、构思新颖的传统特色,显示了相当高的艺术造诣。在人民的怀抱中,在党的雨露下,贺兰石雕迎来了它美好的春天。
从1956年开始,在全国几次工艺美展中,贺兰石雕均获得了多方面的好评:
以贺兰石雕制的大幅竖屏,陈列于北京的人民大会堂中,为贺兰石雕刻艺术带来了盛誉;
大胆引进和吸收了象牙、玉石雕刻的技艺,突破了传统的单一石砚制品的雕刻,开创了新的艺术造型;
贺兰石刻艺人得到了党和人民应有的尊敬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贺兰石工艺制品作为代表中国人民友谊的象征,远销国外,博得了日本和东南亚各国人民的欢迎和喜爱;
……
然而,前进的道路毕竟是不平坦的。林彪、“四人帮”这伙民族蟊贼,他们的猖獗造成了我们民族的苦难,也造成了小小的贺兰石刻的厄运。刻“卧薪尝胆砚”被扣上“对共产党怀恨在心”,刻“蘑菇砚”被骂为“毒菌丛生”,刻龙、凰、螭、虎、蟾被斥为“宣扬封建迷信”,而刻山水花鸟又是“抒发地主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在那黑白颠倒的日月里,棍棒舞处,曾留下多少辛酸和眼泪。我不想再去详述贺兰石刻厂是如何被解散、被扼杀以及著名石刻艺人所遭受的残酷迫害和打击,也不想去细谈那延传已久的珍贵砚谱被火焚毁的痛心景况。在这里,我心中只有一个意愿:让逝去的悲剧、血的痕迹,化做长鸣的警钟,时刻震醒我们及子孙后代的前进征途!
窗外,天亮了,宁夏大地正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远处的贺兰山更显得雄伟壮丽。“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我不觉脱口吟出唐朝韦蟾的诗句。我案头的那块贺兰石,正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着一团紫红色的光芒,我凝视着,陷在沉思中。是的,贺兰石,你作为宁夏大地的地质遗物,正是这些开创和建设“塞外江南”的劳动人民,以他们的智慧发掘了你,哺育了你,才使你开放出了这么美好、这么绚丽的艺术之花!
人民,正是人民,才是贺兰石的主人!
(原载《宁夏文艺》1979年第二期,署“地兵”笔名,1980年获“宁夏20年来优秀文学作品”散文二等奖。1983年获全国地质系统职工业余文艺创作“科普文艺类”优秀作品,后结集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