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家训(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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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曾国藩家训

“撰主简介”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湖南湘乡人。清道光年间进士。咸丰二年底(1853年初),他以吏部侍郎身份奉旨在家乡湖南创办团练,后在此基础上扩编成为湘军,与太平天国农民运动为敌,为延长满清王朝六十余年的寿命立下了汗马功劳,历任礼、兵、工、刑、吏各部侍郎,后授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官衔)一等毅勇侯的官爵,死后受封“文正”的谥号。

曾国藩家训很有影响,兹从岳麓书社版《曾国藩全集·家书》选取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曾国藩

切不可浪掷光阴

“原文”

尔今年十八岁,齿已渐长[1],而学业未见其益。陈岱云姻伯之子号杏生者[2],今年入学,学院批其诗冠通场。渠系戊戌二月所生[3],比尔仅长一岁,以其无父无母,家境清贫,遂尔勤苦好学[4],少年成名。尔幸托祖父余荫[5],衣食丰适,宽然无虑,遂尔酣豢佚乐[6],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古人云劳则善心生,佚则淫心生;孟子云生于忧患[7],死于安乐。吾虑尔之过于佚也……

余在军中不废学问,读书写字未甚间断,惜年老眼蒙,无甚长进。尔今未弱冠[8],一刻千金,切不可浪掷光阴。

—节录自咸丰六年十月初二日

“注释”

[1]齿:这里指年龄。

[2]姻伯:由于婚姻关系结成的亲戚称为姻亲,姻伯即具备这种亲戚关系且比自己父亲年长的男子。号:原指名和字以外另起的别号,后来也泛指名以外的字和别号。

[3]渠:他。

[4]遂尔:于是。

[5]余荫:指先辈遗留下来的恩福。

[6]酣豢(hàn huàn)佚乐:相当于说“吃饱喝足、安闲享乐”。

[7]孟子:战国思想家。

[8]弱冠:古代指男子二十岁。

“译文”

你今年十八岁,已经渐渐成年了,但不见你的学业有所长进。陈岱云姻伯有个叫杏生的儿子,今年考进太学,学院把他所作的诗批为整个考场的第一名。他是戊戌年二月出生的,仅仅比你大一岁,他因为没有父母,家境贫寒,于是勤奋读书,刻苦好学,年纪轻轻就成名了。而你只是有幸依托祖父传留下来的福荫,穿衣吃饭都丰足舒适,心情宽舒,无忧无虑,于是就只知吃饱喝足,安闲享乐,不再把读书学习、立身处世当做一回事。古人说过人一劳苦就产生善良的心地,人一安逸就产生淫邪的念头;孟子也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担心你是过于安逸了呀……

我虽在军营里,却不曾废弃学问,读书写字都没有怎么间断,只可惜年老眼花,没有太大长进。而你现在还不到二十岁,时光一刻值千金啊,切切不可放浪自己,虚掷光阴!

“评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一古训,作为身为人父的曾国藩是深知个中道理的,因而一旦觉察到儿子纪泽十八岁了而学业竟“未见其益”,便拿“少年成名”的杏生对比,进而分析了纪泽“不复以读书立身为事”的根本原因在于“幸托祖父余荫,衣食丰适,宽然无虑”,以致“酣豢佚乐”。最后又从年龄、治学两方面拿自己与纪泽对比,造成强烈反差,从而得出“切不可浪掷光阴”的结论。

读书须做到“涵泳”“体察”

“原文”

汝读《四书》无甚心得[1],由不能虚心涵泳[2],切己体察[3]。朱子教人读书之法[4],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5],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6],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7];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8]。“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已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

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9],适中则涵濡而滋液[10]。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11],过多则伤涝[12],适中则涵养而浡兴[13]。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14]。程子谓鱼跃于渊[15],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16],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17],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18],有《浴罢》诗,亦人情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19]。尔读书易于解说文义,却不甚能深入,可就朱子“涵泳”“体察”二语悉心求之[20]。

—节录自成丰八年八月初三日《谕纪泽》

“注释”

[1]汝:你。

[2]虚心涵泳:心胸宽广,使之如受水的浸润,如在水中潜游。即悉心领会或融会贯通。

[3]切己体察:切身体验。

[4]朱子:即宋理学家朱熹。

[5]《离娄》:篇章名。

[6]“上无道揆(kuí),下无法守”:上层的统治者没有建立和掌握好一定的思想政治体系,下层的平民百姓就没有法制可遵循。揆:掌握、管理。

[7]警惕:即引起注意。

[8]凌:凌侮;欺辱。

[9]离披:散乱;倒伏。

[10]涵濡(rú):浸润润湿。滋液:滋润。

[11]枯槁(gáo):干枯。

[12]伤涝:庄稼被淹。

[13]浡(bó)兴:振作;兴起。这里相当于说生机勃发。

[14]濯(zhuó):洗涤。

[15]程子:指程颐,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之一。

[16]濠(háo)梁:河桥。

[17]左太冲:即左思,西晋文学家。“濯足万里流”:意思是在河里洗脚,任何水从脚上流向远方。

[18]苏子瞻:即北宋文学家苏轼。

[19]庶:庶几;差不多。

[20]悉心:尽心;用尽所有的心思。

“译文”

你读四书没有什么心得体会,是由于你不能做到心境深广,使之如受水的浸润,如在水中潜游;也由于你没有去亲身体验。朱熹教人读书的方法中,以这两句话(指上文的“虚心涵泳,切己体察”)说得最为精当。

你现在读《离娄》,就像《离娄》第一篇的“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我往年读它,也没有怎么引起自己的注意;而近年在外边办事,才明白上层统治者必须建立掌握好一定的思想政治体系,下层平民必须遵守法令制度,如果人人都只认可自己的思想观点,听凭自己的意愿而不遵循法制,那么就会是下层百姓凌辱上层统治者了。“爱人不亲”一篇,往年读它,并不感到十分亲切;而近年来随着阅历的日益增加,才知道统治百姓却不能统治好,是因为才智不够。这是我的一种亲身体验吧。

“涵泳”两个字,最不容易领会其深刻含义了,我曾从意义上揣测,作这样的理解:所谓“涵”,好比绵绵春雨滋润花草,好比清清渠水灌溉禾苗。春雨滋润花草,太小就难以使花草透湿,而太大就容易使花草倒伏,恰如其分则会使花草浸湿而又滋润。渠水灌溉禾苗,太小就会使禾苗干枯,太多就会使禾苗淹没,恰如其分就会使禾苗滋润而茁壮。所谓“泳”,好比鱼儿在水里游动,好比人在水里洗脚。程颐说鱼儿在潭水里跳跃,显得十分活泼;庄子说在桥上看鱼儿在河里游动,人们哪里知道它们不快乐呢?这是鱼儿在水中得到的愉悦。左思曾经写过“濯足万里流”的佳句,苏轼也作过吟咏夜里躺着洗脚的诗篇,还有沐浴完毕后的诗篇,这也可见天性就乐于在水中的人们所享受到的一种愉悦。善于读书的人,必须把书籍看成水,而将自己的心智当做花草、当做禾苗、当做游水的鱼、当做洗涤的脚。这样一来,那么“涵泳”二字,差不多可以明白它的深刻含义而且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了。你读书能轻易地解释字面意义,却不十分能深入领会,现在你可以就朱熹说的“涵泳”、“体察”这两句话尽力地探求一番了。

“评析”

读书,如果只停留在“解说文义”的表面是远远不够的,那是不求甚解乃至是生吞活剥的读法。真正读书,理应做到潜心探求其深刻内蕴—即所谓“虚心涵泳”,并且设身处地地去体验一番—即所谓“切己体察”,才能日见成效。这种读书方法,仍然是值得我们今天的读书人效仿的。

学做高邮王氏那样的学问大家

“原文”

余于本朝大儒,自顾亭林之外[1],最好高邮王氏之学[2]。王安国以鼎甲官至尚书[3],谥文肃,正色立朝[4]。生怀祖先生念孙[5],经学精卓[6]。生王引之,复以鼎甲官尚书,谥文简。三代皆好学深思……余自憾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甚,而望尔辈为怀祖先生[7],为伯申氏[8],则梦寐之际,未尝须臾忘也。怀祖先生所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中无之。伯申氏所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皇清经解》内有之。尔可试取一阅。

本朝穷经者[9],皆精小学[10],大约不出段、王两家之范围耳[11]。

—节录自咸丰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谕纪泽》

“注释”

[1]顾亭林:即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字亭林。

[2]高邮王氏之学:指清前期江苏高邮地区王安国、王念孙、王引之祖孙三代精于经学,故世称高邮王氏之学。

[3]鼎甲:科举考试中殿试名列一甲的三人,即状元、榜眼、探花的总称。官至尚书:王安国曾于雍正九年晋升兵部尚书,次年转礼部尚书,后又迁吏部尚书,故云“官至尚书”。

[4]正色:指表情端庄严肃。

[5]怀祖:即王念孙。怀祖是他的字。

[6]学精卓:指王念孙的经学精通卓越。

[7]尔辈:你们;你们这些人。

[8]伯申氏:指王引之。伯申是他的字。

[9]穷经:深入研究经籍。

[10]小学:即文字训诂之学。

[11]段、王两家:段指段玉裁,通经学,尤精小学;王是指王念孙及其父王安国、其子王引之,精于名物考证,专于校勘、训诂。

“译文”

我对于本朝的最著名读书人,除明清之际的顾炎武之外,就最爱好高邮王安国、王念孙、王引之祖孙三代之学了。王安国以鼎甲而官至尚书,谥文肃,端庄严肃在朝供职。他生下王怀祖先生,怀祖名念孙,其经学精通卓越。怀祖先生生下王引之,又以鼎甲官至尚书,谥文简。祖孙三代皆好学深思……我自己深感遗憾的是学问无成,有愧于王文肃公甚远,而希望你们这一代成为怀祖先生这样的学问家,希望你们的下一代成为伯申先生这样的学问家。我的这些希望即使在睡觉做梦的时候,一刻也不曾忘记。怀祖先生所著《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家中是没有的。伯申先生所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皇清经解》中刊载有的。你可试取一阅。

我朝深入研究经籍的人,都精通文字训诂之学,不过大体上超不出段(玉裁)和王(王安国、王念孙、王引之)两家的范围。

“评析”

曾国藩在这封家信中,一方面自称“最好高邮王氏之学”,然而因“学问无成,有愧王文肃公远甚”;另一方面又勉励儿子胸怀大志,勤奋于学,做一个像王念孙那样的大学问家。可见,他对儿子的了解,对儿子的信任,对儿子寄予的厚望,远不是一般为人父者所能比拟的。

不可积钱买田而应努力读书

“原文”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1],又说话太易[2],举止太轻[3],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4],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留心。

鸿儿文笔劲健[5],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6],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7]?再行详禀告我。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

—节录自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1]文笔:文章用词造句的风格。劲挺:刚劲;挺拔。

[2]易:轻视;简慢。

[3]轻:轻浮;不庄重。

[4]为(wéi)日:相当于说“度过的日子”。浅:指时间短。

[5]劲健:刚劲;稳健。

[6]连珠文:一种文体,通篇用前一句的结尾做后一句的开头,使邻接句子递承紧凑,即采用顶针、回文的手法,实际上是一种文字游戏。

[7]体:指文体格局。

“译文”

纪泽儿读书显得天资不低,但文笔不怎么刚劲挺拔,并且平时说话太简慢,举止太轻浮,这一次来这里在祁门住的日子太短,没有将一个“轻”字的毛病消除尽,今后说话走路时必须时时留心。纪鸿儿文笔刚劲稳健,令人欣慰。这次写的连珠文,经过先生改过的有多少字?拟制文体格局是谁的构思?再写信细告诉我。

银钱、土地财产最容易使人增长骄横安逸的习气,我们家里绝不能攒钱,买田。你们兄弟几个只管努力读书,绝不怕没饭吃,这是我最要嘱咐你们的了!

“评析”

曾国藩在肯定两个儿子的成绩并指出他们的不足之后,又谆谆告诫家里“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这种“安贫乐道”并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深知“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唯愿儿子们“努力读书”,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

读书可以变化人的气质

“原文”

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古之精相法者,并言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欲求变之之法,总须先立坚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吮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十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四十六岁以前作事无恒,近五年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均尚有恒。即此二端,可见无事不可变也。尔于“厚重”二字,须立志变改。古称“金丹换骨”,余谓立志即丹也。

—节录自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谕纪泽纪鸿》

“译文”人的气质由于是天生的,本来就难以改变,惟有读书可以变化气质。古代那些精通相面方法的人,都说读书可以变换骨相。想要得到变换骨相的方法,总要首先立下艰苦卓绝的志向。就拿我的一生来说:我三十岁以前最喜欢吸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吸烟了。四十六岁以前做事没有恒心,近五年来深以为戒,现在大小事都还有恒心。就这两点就可见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改变的。你在“厚重”二字上,必须立志变化改观。古人称“金丹换骨”,我说立志就是金丹。

“评析”

此篇写作宗旨是针对儿子气质单薄,提出用立志读书的方法,达到“金丹换骨”的目的。作者现身说法、言传身教,指导极为具体而得法。

学作文应循序渐进

“原文”

尔《说文》将看毕[1],拟先看各经注疏。再从事于词章之学。余观汉人词章,未有不精于小学训诂者。如相如、子云、孟坚,于小学皆著一书[2],《文选》于此三人之文著录最多[3]。余于古文,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马迁[4]、韩愈五家[5],以此五家之文,精于小学训诂,不妄下一字也。

尔于小学既粗有所见,正好从词章上用功。《说文》看毕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过。一面细读,一面钞记,一面作文,以仿效之。凡奇僻之字、雅故之训[6],不手钞则不能记,不摹仿则不惯用。

自宋以后,能文章者不通小学;国朝诸儒,通小学又不能文章。余早岁窥此门径,因人事太繁,又久历戎行,不克卒业,至今用为疚憾。尔之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此道太短,则于古书之用意行气,必不能看得谛当。目下宜从短处下工夫,专肆力于《文选》,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待文笔稍有长进,则以后诂经读史[7],事事易于着手矣。

—节录自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谕纪泽》

“注释”

[1]《说文》:即汉代许慎所撰《说文解字》。

[2]相如: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据有字书《凡将篇》,已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本。子云: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扬雄。著有字书《训纂篇》,已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有辑本。另著有方言训诂学著作《方言》(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十三卷。

孟坚: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班固。

[3]《文选》:现存中国的诗文总集。

[4]司马迁:西汉史学家、文学家。

[5]韩愈:唐臣、文学家。

[6]雅:合乎规范的。故:久;旧。

[7]诂:以今言解释古言。

“译文”

你把《说文解字》看完,就先看各经书注疏,再从事研究诗文的学问。我看汉代人的诗文,没有不精通语言文字训诂的。如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对语言文字学都专门著有一书,《文选》对这三人的文章收录最多。我对于古文,志在效法这三个人和司马迁、韩愈五家,因为这五家的文章,精通语言文字训诂,不随便写一个字。

你对语言文字学既然粗略有些见解,正好从诗文上用功。将《说文解字》看完之后,可将《文选》细读一遍。一面细读,一面抄记,一面作文,以仿效其中的诗文。凡奇异怪僻的字,规范的古老的训释,不手抄就不能记住,不摹仿就不能习惯应用。

自宋朝以后,能写文章的人并不精通语言文字学;本朝的各位大儒,精通语言文字学的又不能写文章。我早年就窥察到了这个门径,因人情事理太繁杂,又长期从事军事,不能完成此业,至今引为愧疚遗憾。你的天分,长于看书,短于作文。不擅长写文章,就对古书中的含义和风格必定不能看得仔细确切。眼下应当从短处下工夫,专心致力在《文选》上面,手抄及摹仿两方面都不可少。等到写文章的技巧和风格稍有长进,以后解释经书和阅读史书,就会事事得心应手了。

“评析”

此篇写作宗旨是指导儿子如何写诗作文,即“从词章上用功”,并指出了用功的方法,即在细读《文选》的同时,“手钞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这一点时至今日也是值得借鉴的。

须在五十岁以前将应看之书看完

“原文”

余以生平学术百无一成,故老年犹思补救一二。你兄弟总宜在五十以前将应看之书看毕,免致老大伤悔也[1]。

—节录自同治十年九月十二日《谕纪泽》

“注释”

[1]伤悔:伤心悔恨。

“译文”

我常常感到我的一生在学术方面没有取得什么成就,所以在晚年还想做点补救。你们兄弟无论如何应当在五十岁以前,把应该阅读的书籍读完,以免年纪大了以后伤心后悔。

曾国藩家书

曾国藩家书

“评析”

曾国藩常常为自己没有一部完整的学术专著问世而感到后悔,所以他告诫其子弟应当抓住有利的学习环境,在青壮年时期打下扎实的基础。

但愿子孙为读书明理之君子

“原文”

家中人来营者,多称尔举止大方,余为少慰[1]。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2],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

凡仕宦之家[3],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惯习懒惰。无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尔读书写字,不可间断。早晨要早起,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4],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尔之所知也。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吾有志学为圣贤。少时欠居敬工夫,至今犹不免偶有戏言戏动[5]。尔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则入德之基也。

—节录自咸丰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夜《谕纪鸿》

“注释”

[1]少(sháo):稍;略微。

[2]服官:相当于说“做官”。服,服侍。

[3]仕宦:旧指做官。

[4]坠:失去;丢掉。高曾祖考:从高祖到曾祖、祖父、父亲。

[5]戏:开玩笑。

“译文”

来军营的家里人,大多说你举止大方,我为你感到些许欣慰。大抵人们多半希望自己的子孙做大官,我却不愿我的子孙们做大官,只愿你们做读书明理的君子。勤俭自持,习于劳苦,既能身处安乐之中,又可身处俭省之中,这样的人就是节操高尚的君子。我做官二十年,不敢稍稍沾染一点达官贵人的习气,饮食起居,还是遵循清贫的家风,可以非常节俭,也可以略微丰裕,而过分的丰裕我就不敢享用了。

大凡做官的人家,从勤俭走向奢侈很容易,而从奢侈转到勤俭却相当艰难。你年纪还小,千万不能贪求奢华,不能惯于懒惰。你要知道,无论是大家庭还是小家庭,也无论是读书人还是种田的,做工的或者经商的,凡是勤劳、艰苦、俭省、节约的人家都无一不兴旺;相反,凡是骄横、奢侈、懒倦、懈怠的人家都无一不衰败。你读书练字,不能间断。早晨一定要早起床,不要丢掉从我高祖直到我父亲以来一贯相传的这一优良家风。

我的父亲、叔父,都天一亮就起床,这是你亲身了解到了的。

大凡富贵功名,都由命运来安排决定,一半由人本身做出努力,一半则由天意去成全。只有学做圣贤,全由自己本身主观努力,并不与天命相关。我有志于学做圣贤,只可惜小时候没有好好养成毕恭毕敬的习惯,到现在都不免偶尔有不庄重的言谈举止。你应该做到举止端庄,不随便乱说话,这才是培养自己优良品德的开端。

“评析”

“读书—做官”,大凡是封建时代里大大小小的文人们所认定的一个亘古不变的人生程式,因为这个时代本来就是“学而优则仕”。然而,自己本身已做上大官的曾国藩却不愿子孙做官,只愿他们“读书明理”,去做“勤苦俭约”的谦谦“君子”。这里,除去所谓“君子”的封建道德内涵不谈,单就这种告诫后代读书学修身、学做人的教育思想而论,其意义是深远的,确值得今人好好玩味。

做人的道理重在“敬、恕”二字

“原文”

至于作人之道,圣贤千言万语,大抵不外“敬、恕”二字[1]。尔心境明白,于恕字或易著功[2],敬字则宜勉强行之[3]。此立德之基[4],不可不谨。

—节录自咸丰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谕纪泽》

“注释”

[1]恕:宽容。

[2]著:明显。

[3]勉强:尽力而为。

[4]立德:树立圣人之德。

“译文”

至于做人的道理,古代的圣贤已经讲得很多了,但大体上不外乎“敬”、“恕”二字。

你的心境看来还是明白的,对于“恕”字有可能比较容易做出成绩,对于“敬”字也应当尽自己力量去实行。这是树立圣人之德的基础,不可不谨慎对待。

“评析”

曾国藩教育后辈的内容是多方面的,但其重点是告诉儿子如何读书,如何做人。这里除去“做人”的封建道德内涵不谈外,单就这种告诫后代读书学修身、学做人的教育思想而论,其意义是深远的,值得今人好好体会。

一定要经风霜磨炼

“原文”

身体虽弱,处多难之世,若能风霜磨炼,苦心劳神,亦自足坚筋骨而长识见。沅甫叔向最羸弱[1],近日从军,反得壮健,亦其证也。

—节录自咸丰九年三月初三日《谕纪泽》

“注释”

[1]沅甫:即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

“译文”

你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处于多难之世,如果能够经过风霜磨炼,苦心劳神,那么一定能够坚筋骨而长见识。你的沅甫叔叔向来身体最为羸弱,近日从军以后,身体反而健壮起来,就是一个证明。

“评析”

曾国藩在这封书信中教诫儿子,经过风霜磨炼可以长见识,可以坚筋骨。这是曾国藩的经验之谈,也反映出他的远见卓识。

当思雪我“三耻”

“原文”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涘[1],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2],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3],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4],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5],当思雪此三耻。推步算字,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凡作一事,无论大小难易,皆宜有始有终。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钞群书[6];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牍[7]。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

三者皆足弥吾之缺憾矣[8]。

—节录自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谕纪泽》

“注释”

1]涯涘(sì):水边,泛指边缘。

[2]虽:即使。五纬:指五大行星。纬,行星的古称。

[3]辄(zhé):总是。

[4]阁:同“搁”,停止。

[5]克家之子:指能继承祖先事业的子弟。

[6]钞:同“抄”,抄录。

[7]牍(dú):文件。

[8]弥:弥补;补充。

“译文”

我感到平生有三大耻辱:各门学问,都略微有所涉及和接触,唯独天文测算,一点儿也不懂,即使是恒星、行星也不曾认识。这是第一大耻辱。每做一件事情,从事一项事业,总是有始无终。这是第二大耻辱。小时候练字,不能临摹某一家的书体,于是导致多次更改而无所成就,书写迟钝而不宜实用。近年在军营里,就因为写字太迟钝,干脆搁笔不写的时间特别多。这是第三大耻辱。你如果是能继承先辈事业的子弟,就应当立志洗刷我的这三大耻辱。天文推测和计算,纵然不易也要强迫自己通晓;至于恒星、行星,观察识别起来还比较容易。家中关于天文的书籍中,有《十七史》里的各种天文志,以及《五礼通考》所辑录的一篇《观象授时》,这些都可仔细研读。同时,每夜识别两三个恒星座,不到几个月,就可以全部识别清楚了。凡是做一件事情,不论大小难易如何,都应该有始有终。练字时,先要讲求圆润、匀称,然后才讲求敏捷、迅速。如果一天能写一万个楷书字,或者少则七八千字,越练得多就越熟练,那么手腕就毫不感到费力了。将来凭这个本领做学问,就能抄写各种书籍;凭这个本领从事政务,那么案头就不至于剩下一些公文办不完。无穷的得益,都会由写字匀称而且迅速的好习惯带来的。—以上三个方面如果做到了,都足以弥补我的终生缺憾了。

“评析”

曾国藩对子女要求十分严格,然而又绝不是一味苛责。在这里,他以平等的态度向儿子纪泽抖出了自己的平生“三耻”。紧接着,他以探讨的口吻诱导儿子从“天文算学”、“作事治业”、学书“作字”三方面特别努力,去弥补自己在这几方面的缺憾。那么,现今做父母的,当我们在发现自己的儿女不够争气的时候,一联想到这些,是不是也会平等地坐到一起去,至少是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呢?

家运兴衰与穷通决定于勤惰

“原文”

家之兴衰,人之穷通[1],皆于勤惰卜之[2]。泽儿习勤有恒,则诸弟七八人皆学样矣。

—节录自同治五年七月二十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1]穷通:贫困与显达。

[2]卜:估量;预测。

“译文”

一个家庭的兴衰,一个人的穷通,都可以于勤惰中预测到。纪泽儿学习勤奋有恒心,那么弟弟们七八人都可以学习他这个榜样了。

“评析”

勤惰决定家庭的兴衰,勤惰决定人们的穷通。因此,曾国藩在此篇中鼓励纪泽学习勤奋有恒,为弟弟们提供一个学习的榜样。

富贵之家不可敬远亲而慢近邻

“原文”

诫富贵之家不可敬远亲而慢近邻也[1]。我家初移富圫[2],不可轻慢近邻,酒饭宜松,礼貌宜恭……除不管闲事、不帮官司外,有可行方便之处,亦无吝也。

—节录自同治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谕纪泽》

“注释”

[1]慢:怠慢;轻慢。

[2]富圫:曾国藩家居之地,名富厚堂。

“译文”

我郑重告诫纪泽儿,富贵之家不可敬远亲而怠慢近邻。我家前不久才移居富圫,不可以轻慢近邻,酒饭宜松动一点,礼貌宜恭敬一点……除了不管闲事、不帮别人打官司这两件事以外,凡是有可行方便的地方,也不要吝啬呀!

八本堂牌匾

“评析”

曾国藩认为,远亲重要,近邻更重要,所以“富贵之家不可敬远亲而慢近邻”。为此,他再三教诫后辈,对近邻酒饭宜松,礼貌宜恭,有可行方便之处也不要吝啬。

处世须以谦谨二字为主

“原文”

尔在外以“谦”、“谨”二字为主。世家子弟,门第过盛,万目所瞩。

临行时,教以三戒之首末二条及力去傲惰二弊,当已牢记之矣。场前不可与州县来往,不可送条子。进身之始,务知自重。

—节录自同治三年七月初九日《谕纪鸿》

“译文”

你在外面要以谦(虚)、谨(慎)二字为主。世家子弟,门第过于盛大,为千千万万的人所瞩目。临走的时候,教你三戒的首末两条及努力去掉骄傲、懒惰两个弊病,想必已经牢记了。科举考试之前不可与州官、县官往来,不可以送条子。特别是提拔任用之始,务必知道自重。

“评析”

此篇写作宗旨是告诫儿子要以“谦”、“谨”二字为主。正因为“世家子弟、门第过盛、万目所瞩”,更要严格要求。“场前不可与州县来往,不可送条子”,就是主张不要去“走后门”,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势利机巧之心与猎取清廉虚名均不可取。

“原文”

余生平最怕以势利相接,以机心相贸,决计不作京官,亦不愿久作直督[1]。约计履任一年即当引疾悬车[2],若到官有掣肘之处[3],并不待一年期满矣。

凡散财最忌有名,总不可使一人知(一有名便有许多窒碍。或捏作善后局之零用,或留作报销局之部费,不可捐为善举费)。至嘱至嘱!余生平以享大名为忧,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

—节录自同治八年正月二十二日《谕纪泽》

“注释”

[1]直督:直隶(今属河北、天津)总督。

[2]悬车:停车。喻指辞官归家。

[3]掣(chè)肘:比喻别人在做事的时候,从旁牵制。语出《吕氏春秋·具备》。

“译文”

我平生以来最害怕以势利去交接别人,以智巧变诈的心计去与人作交换,从而下定决心不做京城之官,也不愿久做直隶总督之官。大约到任一年后即要以身体有病为由辞职,如果到任后做事有受到牵制之处,并不要等到一年期满。

凡是散送钱财给别人,最怕的是留下姓名,总以不让一个人知道才好(一有姓名,便会产生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那么,怎样才能不让人知道呢?这就是:或者谎称用于抚恤军民的善后局费用,或于留作军营报销局之部拨经费,绝不可捐为公开名目的慈善赈济费用)。这点特别嘱咐你们引起注意!我一生常常以享誉大名为忧虑不安之事,如果猎取得清廉之名声,尤其害怕断了自己的幸福。

“评析”

曾国藩在篇中特别强调为人处世应以务实二字为准则,不要恋居高位,久享大名,不要着意追取清廉虚名。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己立身处世,尤对保持大节和晚节甚有益处。

应以好学与节俭为立身持家之本

“原文”

吾望尔兄弟殚心竭力,以好学为第一义,而养生亦不宜置之第二……署中用度宜力行节俭。近询各衙门[1],无如吾家之靡费者,慎之!

—节录自同治十年九月二十八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1]询:问;征求意见。

“译文”

我殷切希望你们兄弟能够竭尽身心,以勤学好问作为第一件应尽的责任来对待,而保养身体当然也应当看得很重要……你们在官署中的一切开支,应当力行节俭。我近来了解各衙门意见,相比之下没有如我们这个家庭铺张浪费的,你们必须谨慎为之!

“评析”

曾国藩在篇中强调,儿女应当把读书做人、保养身心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看待,而生长于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应勤俭节约、不要奢华浪费,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成材。这是曾氏治家教子的一贯主张。

办丧事不可铺张

“原文”

一出家辄十四年[1],吾母音容不可再见,痛极痛极!不孝之罪,岂有稍减之处!兹念京寓眷口尚多,还家甚难,特寄信到此,料理一切……

开吊散讣不可太滥[2],除同年同乡门生外,惟门簿上有来往者散之,此外不可散一分。其单请庞省三先生定。此系无途费,不得已而为之,不可滥也;即不滥,我已愧恨极矣。

外间亲友,不能不讣告寄信,然尤不可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我到武昌时当寄一单来,并寄信稿,此刻不可遽发信[3]……

—节录自咸丰二年七月二十五日《谕纪泽》

“注释”

[1]辄(zhé):即;就。

[2]开吊:有丧事的人家在出殡以前定期接待亲友来吊唁。讣(fù):报丧,也指报丧的通知。

[3]遽(jù):急;仓促。

“译文”

我一离家就十四年,母亲大人的音容笑貌不能再看到了,真是悲痛至极!不孝之罪,哪里有稍稍减轻的地方!现在想及北京寓所里家眷还不少,回老家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特意寄信到北京,安排一切。

举行吊唁、散发讣文都不能太多,除我的同年、同乡和弟子而外,只有门簿上有往来的才可散发,此外不能再散一份。这件事就请庞省三先生决定吧。这是因为没有路费,不得已而这么做的,千万不能过滥;即使不滥,我已非常愧疚了。

外面的亲友,不得不写信告诉他们,但是尤其不能过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吧。我到武昌时,会寄一个名单来,并且附上信稿,现在不能仓促发信……

“评析”

从这封给曾纪泽的信里,我们可看到,曾国藩作为一员朝中重臣,平日里是十分敬爱母亲的。他对于母亲的去世,深感悲痛,然而却又反复叮咛其子在办理丧事时,不管是“开吊散讣”还是“讣告亲友”,都“不可滥”,绝不铺张浪费。

临危遗嘱:一意读书、勤俭治家

“原文”

……目下值局势万紧之际[1],四面梗塞[2],接济已断[3],加此一挫,军心尤大震动。所盼望者……事或略有转机,否则不堪设想矣。

余自从军以来,即怀见危授命之志[4]。丁、戊年在家抱病,常恐溘逝牖下[5],渝我初志[6],失信于世。起复再出,意尤坚定,此次若遂不测[7],毫无牵念。自念贫窭无知[8],官至一品,寿逾五十[9],薄有浮名[10],兼秉兵权[11],忝窃万分[12],夫复何憾[13]!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力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14],独辟康庄[15]。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16],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17]。作字用功最浅,而近年亦略有入处[18]。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19]。

至行军本非余所长[20],兵贵奇而余太平[21],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22]?即前此屡有克捷[23],已为侥幸[24],出于非望矣。尔等长大之后,切不可涉历兵间,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25],尤易于贻万世口实[26]。

余久处行间[27],日日如坐针毡[28],所差不负吾心[29],不负所学者,未尝须臾忘爱民之意耳[30]。近来阅历愈多,深谙督师之苦[31]。尔曹惟当一意读书[32],不可从军,亦不必作官。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三致祥[33]。八者曰: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34],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35],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三者曰: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36]。吾父竹亭公之教人,则专重孝字。其少壮敬亲,暮年爱亲,出于至诚。故吾纂墓志[37],仅叙一事。吾祖星冈公之教人,则有八字,三不信:八者,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38];三者,曰僧巫[39],曰地仙[40],曰医药,皆不信也。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愈可免祸;用度愈省[41],则愈可养福。尔兄弟奉母[42],除劳字俭字之外,则无安身之法[43]。吾当军事极危,辄将此二字叮嘱一遍[44],此外亦别无遗训之语[45],尔可禀告诸叔及尔母无忘。

—节录自咸丰十一年三月十三日《谕纪泽》

“注释”

[1]目下:目前。

[2]梗塞:阻塞。

[3]接济:此指接应,援助。

[4]见危授命:看到了危亡关头却勇于献出生命。相当于说“临危授命”。

[5]溘(kè)逝:突然死去。牖(yǒu):窗户。

[6]渝:改变。

[7]遂:这里是遇到的意思。不测:没有预测到的,此指意外之死。

[8]贫窭(jù):贫穷。

[9]逾:超过。

[10]薄有浮名:即“稍有虚名”。薄,稍微;浮,空虚,不实在。

[11]秉:掌握;主持。

[12]忝(tián)窃:私下感到惭愧。

[13]夫:那。

[14]介然:独特地。

[15]康庄:指宽阔平坦的道路,相当于说“康庄大道”。

[16]遽(jù):匆忙;急忙。朝露:这里是说受到朝露的滋润,比喻为受到良好的文学熏陶。

[17]广陵之散:指《广陵散》,为三国嵇康所作琴曲。作者后被杀,临刑前索琴奏《广陵散》,曲终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后称人事凋零或事成绝响为广陵之散。

[18]入处:收到成效的地方,相当于说“进步,长进”。

[19]耿耿:形容有心事。

[20]至:至于。行军:从事军务。

[21]贵:重视;崇尚。

[22]办:惩办。滔天之贼:罪恶极大的贼寇,是对太平起义军的诬称。

[23]克捷:胜利。

[24]侥幸: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得到成功或免去灾祸。

[25]造孽(niè):做坏事而在将来受报应。

[26]贻万世口实:遗留下来,永远让人当做话柄。

[27]行间:指行营,即临时的军营。

[28]如坐针毡:形容心神不宁。

[29]所差:相当于说“幸亏”。

[30]须臾(yú):极短的时间,片刻。

[31]谙(ān):熟悉。

[32]尔曹:你们。曹,辈。

[33]本:根本。致祥:带来吉祥。

[34]声调:指声韵节奏,语调语气。

[35]晏:迟;晚。

[36]恕:以仁爱之心待人。

[37]纂(zuán):编纂,这里当理解为“撰写”。

[38]考、宝:本义分别为已死的父亲、珍爱,这里分别指祭祀祖宗、善待他人。

[39]僧巫:和尚、巫婆,这里指迷信。

[40]地仙:看地测风水的人。

[41]用度:费用。

[42]奉:奉养;赡养。

[43]安身:指在某地居住和生活。

[44]辄(zhè):即;就。

[45]遗训:临死时留下的教导、训诲。

“译文”

……目前,正值局势危急的时刻,我军四面都被围困,接应援助全都已中断,加上这一次挫败,尤其是军心大为动摇。现在能盼望的是……战事或许稍有转机,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我自步入军界以来,就怀着临危授命的抱负。丁、戊年(此即道光二十七年、二十八年)在家养病,常常担心就此突然死在自家窗下,以致不能了却我当初的心愿,在世人面前失信。等到康复后再被启用,信念尤其坚定,这次如果险遭不测,也毫无牵挂了。我私下认为自己出身贫寒,学识浅薄,却做到了一品高官。现在年过五十,稍有虚名,又兼掌军事大权,我对此暗暗感到万分惭愧。对于我本人来说,那还有什么遗憾呢?唯独古文和诗,这方面虽下的工夫很是深厚,钻研得也够刻苦,却没能有所独创,开辟出一条宽广的新路子来。古文学得尤其扎实,可以做到引经据典,但虽然有所收获、有所成就,却成为了没继续深入下去的遗憾。至于写字下的工夫最少,而近几年也稍稍有些长进。但总的来说,以上三方面都仍是一无所成,这不能不耿耿于怀了。

至于从事军务本不是我的长处。用兵打仗贵在出奇制胜而我却是太平淡无奇,用兵打仗注重兵不厌诈而我却是太正直忠诚,这样又怎能对付得了这些贼寇呢?即使以前已经多次获胜,那也已经是侥幸了,并非出于我的期望。你们长大以后,切切不能涉足于军营,干这个难于有所建树,却易于做出不好的事,尤其容易为千秋万代留下一个话柄。我这么长的时间身在行营,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非常不安,幸亏没有辜负我的心愿,也没辜负我所学的东西,也未曾须臾忘却爱护百姓的意愿罢了。近来经历得更多,深深懂得领兵打仗的艰难。你们只有一心读书,不能从军,也不必做官。

我教导子弟们不要背离八个根本、三个吉祥。八个根本是:阅读古书把字句训诂当做根本,赋诗作文把声韵语气当做根本,供养亲人把讨得欢心当做根本,修身养性把少生恼怒当做根本,为人处世把不乱言谈当做根本,治理家务以不迟起床当做根本,从事军务把不扰百姓当做根本。三个吉祥是:孝顺带来吉祥,勤俭带来吉祥,仁爱带来吉祥。我父亲竹亭公教育人,则专门注重一个“孝”字。他青壮年时期孝敬长辈,到年老的时候则爱护晚辈,这都发自他最真诚的内心。所以我为他老人家编修墓志,就写这一方面。我祖父星冈公教育人,则有八个字,三个不信:八个字是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三个“不信”是僧巫迷信、风水地仙、医术药剂,都不相信。我们身处现今这个离乱的时代,银钱越缺乏,就越能避开灾祸;费用越节省,就越能创造幸福。你们兄弟几个奉养母亲,除了“劳”字和“俭”字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为人处世的诀窍了。我在这个军事形势极其危急的关头,就将这两个字叮嘱一次,此外也没有其他什么遗教了。你们可要将这禀告给几位叔父以及你的母亲,千万不要忘了。

“评析”

曾国藩在时局极度紧张、艰难的时候,仍然不忘教诲儿子“不可从军”,也“不必做官”,并严肃地要求他们从以下两个方面作出努力:一是“一意读书”,因为自己读书、作文、写字“三者一无所成,不无耿耿”,而且又“深谙督师之苦”。那么后代应该弥补自己的短处,吸取自己的教训,靠专心致志地读书,争取学有所成;二是勤俭治家,这不仅是曾家祖辈遗留下来的传统家风,也是当今乱世的“安身之法”。以上两方面的教诲,正是曾国藩贯穿一辈子的教子之方、治家之法的主要内容所在。

养生之道在于戒恼怒知节啬

“原文”

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俭约,不使太过。余“八本”匾中[1],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

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计较他。凡多服药饵,求祷神祗,皆妄想也。吾于医药、祷祀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示后辈。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

—节录自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谕纪泽》

“注释”

[1]“八本”:曾国藩自己制定的“八本”: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译文”

我对任何事都恪守“尽心尽力在于我,结局如何听于天”两句话,即使养生之道也是如此。身体强壮的人,就像富人因为戒除了奢侈就愈益富裕;身体虚弱的人,就像穷人因为节俭不浪费就会自我保全。节俭不单是饮食、色相方面,即使读书用心,也应当节俭省约,不使太过分。我的“八本”匾中,说到养生以减少恼怒为本。又曾经教育你心胸不应该太苦闷,要活泼泼地,调养得一段生命力,也是减少恼怒的方法。

既戒除恼怒,又懂得节俭,养生的道理,就已经完全被我们掌握。此外,寿命的长短、疾病的有无,一概听天由命,没有必要过多地产生妄想去计较。凡是过多地服用药饵,求神祈祷,都是妄想。我对医药、祷祀等事情,都牢记祖父星冈公的遗训,并稍稍加以推敲阐述,教育启示后辈,你可以常常与家里人谈一谈。

“评析”

此篇写作宗旨是与儿子谈论养生之道,戒恼怒、知节啬是其核心,这还是符合科学的养生之道的。

养生之道在顺其自然

“原文”

老年来始知圣人教孟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1]。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庄生云[2]:“闻在宥天下[3],不闻治天下也。”

东坡取此二语[4],以为养生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5]、荆公治宋[6],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7]“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山》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8]。”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余教尔从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矣。

—节录自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1]孟武伯问孝:见《论语·为政第二》:“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意思是:孟武伯向孔子问孝顺父母要怎么样,孔子说,父母唯恐子女有疾病,做子女的应该体念父母,保重身子,不要使父母担忧。

[2]庄生:战国思想家、文学家庄子(庄周)。

[3]在宥:庄子所论述的无为而治,任事物自然发展。

[4]东坡:北宋思想家、文学家苏轼。

[5]商君:战国时政治家,姓公孙名鞅。初为魏国宰相公叔痤家臣,后入秦进说秦孝公,历任左庶长、大良造。辅助秦孝公变法,因战功封商十五邑,号商君,也称商鞅。他两次变法,提出“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战,使秦国富强。秦孝公死后,被贵族诬陷,车裂而死。

[6]荆公: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王安石。他积极推行新法,抑制大官僚地主和富商的特权,以期富国强兵,缓和阶级矛盾,但由于保守派固执反对,新政推行迭遭阻碍。因封为荆国公,世称荆公。

[7]陆务观:南宋大诗人陆游(字务观)。

[8]黄庭:道家以人之脑中、心中、脾中,或自然界之天中、地中、人中为黄庭。

“译文”

我进入老年以来才开始知道《论语》中孔子回答孟武伯请教孝顺的那一节的真切。你虽然身体虚弱多病,但只适合清静地调养,不适宜胡乱地加以强行治疗。庄子论述“在宥”说:“只听说顺应天下,没听说治理天下。”苏东坡把这两句话拿来作为养生的方法。你对语言文字学很熟悉,试把“在宥”两个字的解释仔细体会一番,就知道庄子、苏东坡都有顺其自然的意思。养生是这样,治理天下也是这样。如果服药每天换好几个处方,无缘无故一年到头大吃补药,疾病并不重却胡乱采取攻逐措施,强行发汗,就像商鞅变法治理秦国、王安石变法治理北宋一样,全然失去了顺其自然的妙处。柳宗元所说的“名义上是爱它其实是害它”、陆游所说的“天下本来没有什么事情,庸人在自扰”,都是这个意思。苏东坡的《游罗浮山》诗里说:“小儿小小年纪有着不平凡的志向,半夜起坐存黄庭以学习道家养生之法。”这里写下一个“存”字,正好符合庄子“在宥”二字的含义。因为苏东坡兄弟父子都讲究养生,暗取黄老的隐微旨意,所以称他的儿子有不平凡的志向。以你的聪明,怎不能领会这个意思?我教你从睡眠、饮食两方面用功,看起采好像粗浅,却能获得顺其自然的好处。你以后不要轻易吃药,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壮实健康。

“评析”

曾国藩告诫儿子,体弱多病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以顺其自然作为养生之道,说明了睡眠、饮食的重要,胡乱服药终年峻补的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