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赵咨,生卒年不详。东汉东郡燕(今河南滑县东滑县老城)人。字文楚。少年丧父,有孝行。东汉桓帝延熹元年(公元158年),迁博士,累迁敦煌太守,后拜东海相。为官清廉,计算自己在职日数接受俸禄,豪党对其节俭都表示敬畏。
切戒丧葬奢华
[原文]
夫含气之伦[1],有生必终,盖天地之常期[2],自然之至数[3]。是以通人达士[4],鉴兹性命[5],以存亡为晦明,死生为朝夕,故其生也不为娱,亡也不知戚[6]。夫亡者,元气去体[7],贞魂游散,反素复始[8],归于无端。既已消仆[9],还合粪土。土为弃物,岂有性情,而欲制其厚薄、调其燥湿邪?但以生者之情,不忍见形之毁,乃有掩骼埋窆之制[10]。《易》曰[11]:“古之葬者,衣以薪[12],藏之中野[13],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14]。”棺椁之造,自黄帝始[15]。爰自陶唐[16],逮于虞[17]、夏[18],犹尚简朴,或瓦或木,及至殷人而有加焉。周室因之,制兼二代。复重以墙翣之饰[19],表以旌铭之仪[20],招复含敛之礼[21],殡葬宅兆之期[22],棺椁周重之制[23],衣衾称袭之数[24],其事烦而害实,品物碎而难备[25]。然而秩爵异级[26],贵贱殊等。自成[27]、康以下[28],其典稍乖[29]。至于战国,渐至颓陵[30],法度衰毁,上下僭杂[31]。终使晋侯请隧[32],秦伯殉葬[33],陈大夫设参门之木。宋司马造石椁之奢[34]。爰暨暴秦[35],违道废德,灭三代之制,兴淫邪之法,国资糜于三泉[36]。人力单于郦墓[37],玩好穷于粪土,伎巧费于窀穸[38]。自生民以来,厚终之敝[39],未有若此者。虽有仲尼重明周礼,墨子勉以古道[40],犹不能御也。是以华夏之士,争相陵尚[41],违礼之本,事礼之末,务礼之华,弃礼之实,单家竭财,以相营赴。废事生而营终亡,替所养而为厚葬[42],岂云圣人制礼之意乎?《记》曰[43]:“丧虽有礼,哀为主矣。”又曰:“丧,与其易也,宁戚[44]。”今则不然。并棺合椁,以为孝恺[45],丰资重襚[46],以昭恻隐,吾所不取也。昔舜葬苍梧,二妃不从[47]。岂有匹配之会,守常之所乎[48]?圣主明王,其犹若斯,况于品庶[49],礼所不及。古人时同即会,时乖则别,动静应礼,临事合宜。王孙裸葬[50],墨夷露骸[51],皆达于性理,贵于速变。梁伯鸾父没[52],卷席而葬,身亡不反其尸。彼数子岂薄至亲之恩?亡忠孝之道邪?况我鄙暗[53],不德不敏,薄意内昭,志有所慕,上同古人,下不为咎。果必行之,勿生疑异。恐尔等目厭所见[54],耳讳所议[55],必欲改殡,以乖吾志,故远采古圣,近揆行事[56],以悟尔心。但欲制坎[57],令含棺椁,棺归即葬,平地无坟[58]。勿卜时日,葬无设奠[59],勿留墓侧,无起封树[60]。于戏小子[61],其勉之哉,吾蔑复有言矣[62]!
——节录自《后汉书·赵咨传》
[注释]
[1]气:中国哲学概念。通常指一种极细微的物质,是构成世界万物的本原。伦:类。含气之伦:泛指一切有生命的事物。
[2]常期:永恒不变的限数。期:限数。
[3]至数:至理。最根本的道理。
[4]通人:学识渊博、贯通古今的人。达士:通达事理的人。
[5]鉴:审鉴;审察。
[6]戚:忧愁;悲伤。
[7]元气:精神;生气。去:离开。
[8]反:“返”的古字。素:质朴;本色的。
[9]消仆:消失。
[10]窆(bin):落葬。
[11]《易》:指《周易》,又称《易经》。
[12]衣(y):穿。薪:草。
[13]中野:旷野之中。
[14]椁(gu):套在棺外的大棺。
[15]黄帝:传悦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
[16]陶(yo)唐:传说中远古部落名。尧为其领袖。
[17]虞:传说中远古部落名。舜为虞氏部落领袖。
[18]夏:朝代名。相传为禹所建立。建都安邑。
[19]墙翣:《礼记·檀弓上》,“周人墙置翣”。墙:出殡时张于棺材周围的帏帐。翣(sh):古代出殡时的棺饰。《三礼图》,“翣,以竹为之,高二尺四寸,广三尺,衣以白布,柄长五尺,葬时令人执之于柩车傍。”
[20]旌铭:亦作“铭旌”。竖在柩前以表明死者姓名的旗幡。
[21]招复:招魂复魄。占人认为人初死,其魂魄刚离开躯体,可升上屋顶招回。含:以玉珠含在死者口中。敛:通“殓”。给尸体穿衣下棺。
[22]殡:殓而未葬。宅兆:葬死人的墓地。期:指古代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士二日而殡,逾月而葬。
[23]棺椁周重之制:《礼记》,“天子之棺四重。”郑玄注,“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又,“君松椁,大夫柏椁,士杂木椁。”
[24]称:指搭配齐全的一套衣服。袭:衣服的全套。《礼记》:“凡小敛,诸侯、大夫、士皆用复衾,君锦衾,大夫缟衾,士缁衾。”又:“天子袭十二称,诸公九称,诸侯七称,大夫五称,士三称。小敛,尊卑同,十九称。大敛,天子百称,上公九十称,侯伯七十称,大夫五十称,士三十称。”
[25]品物:即“物品”。
[26]秩:官吏的俸禄。爵:爵位。
[27]成:周成王。
[28]康:周康王。
[29]乖:乖戾。
[30]颓陵:颓废衰微。
[31]僭:超越本分。
[32]隧:墓道。上古只有天子死了,才能掘地为墓道。《左传》:“晋文公朝于襄王,请隧,不许。”
[33]秦伯殉葬:《诗·秦风·黄鸟》记载,秦穆公任好死了,以子车氏奄息、仲行、针虎殉葬。
[34]宋司马造石椁之奢:《礼记·檀弓上》,“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
[35]暨:及;到。
[36]糜:碎烂;浪费。三泉:指埋葬死者之处。
[37]单:通“殚”。竭尽。郦山:一称“骊山”,在陕西省临潼县东南。秦始皇葬于此。
[38]窀穸:墓穴。
[39]厚终:重死。
[40]墨子勉以古道:《墨子》,“古者圣人制为葬埋之法,棺三寸足以朽体,衣衾三领足以覆恶。尧葬邛之山,满坎无窆,舜葬纪市,禹葬会稽,皆下不及泉,上无遗臭。三王者,岂财用不足哉!”
[41]陵:超越。
[42]替:废弃。
[43]《记》:指《礼记》。
[44]易:指仪文周到。语见《论语·八佾》。
[45]恺:和乐。
[46]襚:赠送死人的衣衾。
[47]二妃:娥皇、女英。《礼记》:“舜葬于苍梧,二妃未之从也。”
[48]守常:固守常法;按照常理。
[49]品庶:众庶。指庶民;众民。
[50]王孙:杨王孙。西汉无神论者。临终嘱其子:“吾死,可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脱其囊,以身亲土。”
[51]墨夷:指治墨子之学者名夷子。他去见孟子,孟子对他说:“吾闻墨之治丧,以薄为其道也。盖上世有尝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
[52]梁伯鸾:梁鸿,东汉初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人,字伯鸾。其父护卒于北地(今宁夏吴忠西南),卷席而葬。后鸿出关往吴,卒,葬于吴要离冢旁。没:通“殁”。死。
[53]鄙:鄙陋。暗:愚昧不明。
[54]厭:满足。
[55]讳:隐瞒;避忌。
[56]揆:度量;揣度。
[57]坎:墓穴。
[58]坟:高出地面的土堆。
[59]奠:祭。
[60]封树:堆土为坟,叫“封”;种树做标记,叫“树”。古代士以上的葬礼。
[61]于戏:感叹词,通“呜呼”。
[62]蔑:无。
[译文]
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有生就一定有死,这是天地间永恒不变的限数,自然界最根本的道理。因此那些通人达士在体察人生时,认为存亡不过是一暗一明,死生也就如同朝夕一样,所以他们活着不贪图享乐,死了也不认为悲伤。死亡,不过是精气离开人的身体,正魂游散,回归于质朴,恢复到本初,不再有端际罢了。一个人的灵魂已经消失,躯体最终成为了粪土。土作为一种被遗弃的东西,哪里有什么性情,一个人死了,还去谈什么厚葬薄葬,调和什么干燥湿润呢?只是一个人活着时的心情,不忍心见到自己死了以后形体被毁坏,才有了将骨骼埋入坟墓的制度。《易经》上说:“古时候人死了,给他披上茅草,埋藏在旷野之中,后世圣人才改用棺椁来埋葬。”棺椁的制造从黄帝开始。从唐尧时代到虞、夏,还是崇尚简朴,人死了,或用瓦棺,或用木棺,到了殷商时代才逐渐兴起厚葬。周代加以继承,兼有两代的风俗特点,加上墙翣一类的饰物,灵柩前竖上表明死者姓名的旗幡,有了招魂复魄、含玉殓衣等礼节,殡葬墓穴的期限,棺椁周重的制度,衣衾称袭的套数,丧事繁琐且不切实际,物品琐碎而难以备办。然而官吏的俸禄、爵位的品级不相同,身份的贵贱也不相等。自周成王、周康王以后,这些典章制度才逐渐变得乖戾。到了战国,风气渐渐趋于颓废衰微,法度衰毁,上下僭杂。终于出现了晋文侯请求周襄王允许他死后挖掘墓道,秦穆公死后用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殉葬,陈大夫死后陈设参门之木,宋司马桓魋花三年时间为自己制造石椁等现象。到了暴秦时代,违道废德,灭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兴淫邪的法度,国家资财浪费于熔锢三泉,人力殚尽于修建骊山陵墓,玩好之物穷尽在粪土之中,技巧浪费于修建墓穴之上。自从有人类以来,看重丧事所形成的弊端,还没有像这样严重过。即使有孔子重新来定正周礼,墨子用古代的丧制来勉励人们,还是不能禁止人们死后葬礼的奢侈。因此华夏人士竞相崇尚奢华并试图超越他人,违背了礼的根本道理,去从事礼的末节,专务丧礼的奢华,却抛弃了丧礼的实质,倾家荡产,争相营赴。废弃从事活着时应做的事却去经营终亡之事,丢弃该抚养、赡养的人却去大搞厚葬,难道可以说这是圣人制礼的本义吗?《礼记》上说:“丧事虽然有礼,但以悲哀为主。”孔子也说:“就丧礼说,与其仪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今天就不是这样,人死后并棺合椁,把这当成亲人之间的孝道和和乐;花大量的资财操办丧事,给死人穿上重重的衣衾,用这来表达自己对死者的悲哀。这些都是我所不赞成的。从前舜葬在苍梧,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没有和他葬在一起。难道有匹配之人死后的会合,固守常法的所在吗?圣主明王还能做到这样,何况是礼不施及的众庶黎民呢?古人时遇相同,死后就葬在一处来会合;时遇乖戾,死后就各葬一处。他们的一动一静都适应礼的要求,办事如何合宜就如何做。杨王孙死后裸葬,墨夷葬时露出骨骸,他们能明达于性理,贵于速变。梁鸿的父亲死了,卷席而葬。梁鸿后来死了,也没有葬在他父亲的墓旁。这几个人难道都轻薄至亲之恩,亡失了忠孝之道吗?何况我鄙陋愚昧,既没有德行,又不聪敏;只是自己微意内明,心志有所仰慕,希望上同古人,下不给子孙带来灾祸。你们一定要按照这样去做,不要再产生疑异。我害怕你们的眼睛满足于所见,耳朵避忌于所议,执意想要改殡,而违背了我的志向,因此远采古代圣人的事迹,就近揣度人们的行事,来使你们有所领悟。我死了以后,只要挖一个墓穴,让它能容下棺椁。我的棺材回到东郡就下葬,只要平地,而不要起坟堆。不要卜卦选择安葬的时日,葬时不要设灵堂祭奠,不要留下墓侧,不要堆土为坟,也不要种树做标记。啊!小子们,你们以此为勉励吧,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评析]
这是一篇通过叙述历代丧礼变革的情况来教育自己儿子的家训。在家训中,赵咨告诫儿子,自己死后,“勿卜时日,葬无设奠,勿留墓侧,无起封树”,丧事要一切从简。但这种告诫,不是用一种教训的口气,而是通过循循善诱的方式来进行的,他让儿子了解历代丧礼变革的情况,认识丧事从简的意义,从而能够遵照其遗嘱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