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是过分尽力了。”福尔摩斯更正似地说,“道格拉斯太太,我对你深表同情,不过,请相信我,还是和警方通力合作的好。为了洗清你和巴克先生的怀疑,也为了让大家消除疑惑,道格拉斯太太,我恳求你把道格拉斯先生请出来,让他本人把事情的经过跟我们讲一讲。”
福尔摩斯的这番话把道格拉斯太太吓得花容失色,大声惊叫了起来。就在这时,我和那两个警官也不由惊叫了起来——一个活生生的道格拉斯先生从阴暗的墙角里走了出来!
道格拉斯太太转过身,和她丈夫紧紧拥抱在一起。巴克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老朋友伸过来的一只手。
“我们只能这样了,亲爱的。”道格拉斯太太反复这么说着。
“是的,道格拉斯先生,只能这样。”福尔摩斯说道,“你会发现,这样做是正确的。”
道格拉斯先生因为刚从暗处走到亮处,眼睛不太习惯地一眨一眨,但其眼睛中那勇敢刚毅的神情却昭然可见。他把我们四个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径直向我走了过来,把一束纸卷递给了我。
“华生医生,久闻大名,”他说话的口音不全像英国人,也不全像美国人,“你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我敢打赌,我给你的小说素材加上你的文笔,世上又会多一部很好的小说了。这些东西是我躲起来的这两天写下的。你可以根据这些材料写一个名叫《死酷党》的故事。”
“小说的事以后再谈吧,”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道格拉斯先生,我希望你讲讲最近几天的事情。”
“我会讲的,不过,请允许我在说话时抽抽烟,这两天怕抽烟被你们发现,明明衣袋里有烟也没抽,真把我给憋坏了。”
道格拉斯接过福尔摩斯递过去的雪茄抽了起来:“福尔摩斯先生,我久闻你的大名,不过,我没想到,我们竟会有缘相见。华生手中的资料谁都没看过,我要给你们讲一件新鲜事。”
麦多纳警官从道格拉斯一进来就直盯着他,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既然你没死,那我们这几天为之忙得团团转的死者又是谁呢?还有,你是哪儿冒出来的,这么突然?”
“麦多纳先生,这只能怪你自己,”福尔摩斯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好好看一看那本介绍这座城堡的小册子呢?上面有一篇查理一世在这里避难的故事。查理一世的藏身之处,道格拉斯先生当然也可以躲进去。所以我想道格拉斯先生肯定是还在城堡里。”
麦多纳有些生气了:“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害得我们……”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直到昨晚我从护城河里找到那个包袱时,我才明白我们所见到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道格拉斯,而是那位从滕布里奇维尔斯镇骑车而来的‘凶手’。所以我最终确定道格拉斯先生肯定在他太太和朋友的帮助下躲到城堡的某个地方了。”
“嗯,你推断得很对,”道格拉斯先生赞许地说道,“我原以为我可以蒙骗过去,因为我不能接受走上被告席的羞辱。而且由于我的‘死去’,我可以从此摆脱那些追踪我的人了。不过,我没有做过亏心事,在这个案子中我是否有罪,你听完我的故事就可以知道了。
“我就不从头说起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在给华生医生手上的那些材料上。简单地说吧,有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非要把我除掉不可。他们从芝加哥到加利福尼亚到处追杀我,把我逼得逃出了美国。后来我结了婚,并把家安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想能够从此安稳度过我的下半生。
“我从来没跟我妻子提起过这些事,我不想把她连累得寝食不安。但我不小心失了几次言,她也许早就略知一二了,但事情的全部,她跟你们一样,也是不知道,她昨天告诉你们的,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案发那天晚上,因为时间太仓促了,我没来得及跟她解释,也许我早就该让她知道一切,但我确实没办法既让她知道实情又不让她担惊受怕。
“案发的前一天,我到滕布里奇维尔斯镇买东西,我在街上看到了我的一个仇人,虽然我只瞥了他一眼,但我相信我没看错。他是我仇人中最凶残的一个——这些年来,他一直像逐食驯鹿的饿狼一样追着我不放。我知道大祸临头了。于是我赶紧回家,作了些准备。我认为我一个人能够对付他。1876年,有一段时间,我的运气好得惊人,这在美国几乎家喻户晓——
我希望运气还在我这边。
“第二天我哪都没去,一直在城堡里戒备着,直到晚上把吊桥拉起来,我才安心了一点,没再想这件事了,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已经潜入城堡了。正当我按惯例进行夜间巡查,走到书房门口时,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书房里有危险——曾经出生入死过的人都有这种超感觉。当我看到窗帘下那双露出的长统靴时,就更明白了。
“当时我手中只拿着一支蜡烛,但房门开着,大厅的灯光照了进来。我放下蜡烛,冲到壁炉台前把那把铁锤抢到手上。这时他举着长刀向我砍了过来,我便把铁锤砸了过去,把他的刀砸到地上了。他迅速一闪身,从大衣里把枪掏了出来,但我眼疾手快,马上把枪管给抓住了。我们使劲争夺了一分钟左右,谁都不肯松手,因为谁松手谁就会被打死。
“在争夺中不知谁碰到了扳机。枪走火了,两筒铁砂都打到了他脸上。他叫鲍德温,我在滕布里奇维尔斯镇看到的就是他。但枪响之后,我认他不出来了,恐怕连他母亲也认不出他了。虽然年轻时我对血肉横飞的场面就司空见惯了,但那一刻,我看到他那幅死相,差点吐了起来。
“巴克匆忙赶来时,我在书桌边靠着。接着,我听到我太太的脚步声走近了,我连忙冲到书房门口把她挡住了,她看了这种惨状会受不了的。我让她上楼,并答应马上去看她。我跟巴克讲了一两句,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静静地等着城堡里其他人到来,但,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显然,城堡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办法,我简直为这个办法的高明而暗自叫好。请看我这只胳膊。”
道格拉斯说着,卷起了衣袖,一个和死者身上一模一样的烙印呈现在我们眼前。
“你们都看到了,我们的身材和头发的颜色也几乎一模一样。我决定和他交换一下身份。我在巴克的帮助下把他的衣服给扒了,让他穿上我的睡袍。我们把他所有的东西打在一个包袱里,为了增加重量,我又把那个哑铃也塞了进去,然后打开窗户扔到了护城河里。然后把他准备放在我尸体上的那张卡片,扔到了他尸体上。
“我取下我的几个戒指戴到了他的指头上。而结婚戒指,从我结婚起就一直没动过,卡得很紧,要想取下,只能用锉刀锉。我当时即使想锉也锉不了,我没有锉刀,所以只好任它去了。后来我想到我脸上贴了一块药膏,便在他脸上也贴了一块。福尔摩斯先生,当时你要把药膏揭下来看看,你就会发现破绽了。
“好,这就是案发前后的全部细节。我当时想,等躲过一阵,我就可以带上我的‘遗孀’一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再找个地方安度余生。我知道,只要他们看到我被‘暗杀’的消息后,肯定会信以为真,没人再追杀我了。我当时来不及向巴克和我妻子说明白,不过他们很理解我的处境,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帮我。这城堡里有几个很好的藏身的地方,这管家艾姆也知道,但他根本没想到它们会和本案扯上关系。我躲到密室后,外面的一切都交给巴克去办了。
“想必你们都知道巴克是怎么做的了。他打开窗户在窗台上印下鞋印,造成凶手越窗逃跑的假象。因为这时吊桥是吊着的,凶手只有趟过护城河逃跑了。等到一切布置好了,他才拼命拉起了警铃。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好了,先生们,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说,按照大英帝国的法律,我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置?”
大家都默不作声。最后,福尔摩斯打破了沉寂:“大英帝国的法律是公正的,你不会含冤受屈的。可是,我还想问一下,死者是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的?他是怎样潜进书房的?他怎么知道你晚上会来巡查的?”
“这我也不知道。”
“恐怕你还有危险,”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那些危险将比来自美国的复仇更难让人对付。
道格拉斯先生,请记住我的忠告,你得更加小心。”
读者朋友,故事讲到这里,要暂时告一段落了,请暂时跟我一起离开伯尔斯通城堡,离开道格拉斯被刺的这一年。
我希望你们在时间上退回十二年,在空间上离开伯尔斯通往西几千英里。我把发生在那里的一件更稀奇古怪和骇人听闻的事讲给你们听。这个故事即使是有据可查的事实,但你还是会觉得难以置信的。
别以为我一案未了又在介绍新的案子了,等我把那个年代久远的故事讲完后,你会发现这个案子中的一些未解之谜都会在那里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芝加哥来客
1875年的2月4日,天冷得要命,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吉尔默敦山峡谷积满了深雪。然而在蒸汽扫雪车的帮助下,铁路仍然可以通车。一列贯穿煤矿和铁矿区的列车正缓缓地向以盛产煤和铁的小镇维尔米萨驶去。维尔米萨镇原先只是美国西部一个荒凉的角落,但自从这里发现了矿产后,这个偏僻的小镇就开始热闹起来。
火车在蜿蜒的山谷中行进着,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客车车厢里的油灯点亮了。这节简陋的长车厢里载了二十几个人,其中有那么十几个,从他们积满尘垢的面孔和他们携带的安全灯来看,他们显然是矿工。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低声谈论着什么。他们还不时地瞥一瞥车厢里坐着的那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除此外,车厢里还有几个普通的当地人。在这个车厢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独自坐在车厢一角的那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这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气宇轩昂的脸上睁着一双机智而幽默的眼睛,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从他的面相看,他应该是一个善于交际、人见人爱的人。但他紧闭的双唇又表明他是个刚毅果断、思想深沉的人。总之,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简单的人。
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和坐在离他不远的一个矿工说了一两句话,但因为话不投机,又各自沉默起来。他有些抑郁不快地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
铁路两旁耸立的井架和闪着红光的炉火,在别的地方,它或许能让闷闷不乐的人兴奋起来,但在这里,它只能让你清楚地认识到这是粗野健壮的工人为了生存而进行最原始、最粗笨的劳动的地方,而不是那种有钱人休闲的去处。
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见了这凄凉的景象后,脸上更不高兴,更好奇起来。他不时掏出一张纸,潦草地记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让乘客们吃惊的是,有一次他竟然从身后掏出了一支最大号的左轮手枪。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弹轮上的铜弹闪闪发光,分明枪是装好了子弹的。他把枪亮了一下后,又赶快放回了口袋。
旁边的一个工人看到他带着枪,便主动地和他攀谈起来:“老兄,你好像有所戒备啊。”
年轻人说这是他在芝加哥偶尔要用到的东西,不知在这里是否也用得着。
工人很热心地告诉他,这里经常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手枪可以用来防身。工人很关心地问他怎么一个人到这么个恐怖的地方来。年轻人很自豪地告诉工人,他一点也不怕,因为他是自由人会的会员,自由人会到处都有。
这个工人听他这么一说后,立即四下戒备地望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们,便走过来挨着年轻人坐下。他们握了手,对了暗号后,确信对方是自己人。这位工人自己介绍说,他是自由人会维尔米萨分会的斯坎伦,他说这里的自由人会实力雄厚,但还需要些精明能干的年轻人。
年轻人说他叫麦克默多,从芝加哥来。
斯坎伦对麦克默多离开繁华的芝加哥而跑到这偏僻的山谷来表示奇怪。坦诚的麦克默多望了望不远处的两个警察,说:“我在那边闯祸了。”
斯坎伦当然知道“闯祸”是什么意思,但他想知道更多一些。便追问着:“闯什么祸,是杀人吗?”
麦克默多对他的追问非常不高兴,狠狠地盯着斯坎伦说:“你以为你是谁,非得告诉你吗?”
斯坎伦见麦克默多发火了,有点害怕,连忙笑着让麦克默多别生气,他只是随便问问,没其他意思,然后向麦克默多要了他在维尔米萨将要落宿的地址,说维尔米萨还有三站便到了,他自己将在下一站下车。
临下车前,斯坎伦说:“兄弟,要在维尔米萨遇到什么困难,直接到工会去找议员莫金蒂吧,他是自由人会维尔米萨分会的大头领,你一定得找他。”
斯坎伦下车后,麦克默多又重新沉思起来。车窗外,炼铁炉喷出的火焰在嘶叫着、跳跃着。
在这火焰的映照下,一些黑色的身影在忙碌地围着机器工作着。
“我想地狱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人说道。
麦克默多转身一看,只见一个警察正望着窗外那炉火映红的荒原。另一个警察看了看麦克默多,说:“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地狱里头的魔鬼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年轻人,我想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吧?”
“第几次来关你屁事?!”麦克默多蛮横地回答道。但警察并没有因此而生气,接着说:“你交朋友得谨慎一点,否则,迟早会有麻烦的。”
麦克默多一听就火了:“和谁交朋友是我自己的事,不要脸的东西,你少狗拿耗子,到旁边歇着去吧!”
这两个老实敦厚的警察见他竟然把自己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非常的吃惊,说:“别见怪,先生,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你们会为我好吗?”麦克默多不近人情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干你们这一行的没几个好东西,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好。”
麦克默多把警察给激怒了,其中一个冷笑着说:“不自重的年轻人,你相信好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你这是在吓唬我吗?”麦克默多毫不示弱,“告诉你们,我叫杰克·麦克默多,你们要再找我的话,可以到维尔米萨的谢夫特公寓去找。记住了吗,是谢夫特公寓,我随时欢迎你们!”
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的蛮横无理,震惊了全车厢的人,特别是那些矿工们,他们不仅震惊,而且对麦克默多非常的佩服。他们小声地称赞着。两个警察非常尴尬地耸了耸肩,走到一旁去了。
几分钟后,火车开进了一个灯光昏暗的车站,这就是维尔米萨。
麦克默多提起旅行包走下了火车。这时,走过来一个矿工,他把麦克默多称赞了一番,并说他就住在谢夫特公寓附近,他愿意为麦克默多带路。
矿工帮麦克默多背起旅行包往月台走去,别的矿工见麦克默多走来,纷纷友好地向他打招呼,夸他是个勇敢的年轻人。所以,尽管麦克默多初来乍到,但他爱捣乱的名声很多人都知道了。
虽然已是深夜,但镇上依然灯光明亮,酒馆和赌场更是灯火辉煌,劳累了一天的矿工们在里面大手大脚地挥霍他们用血汗挣来的钱。
矿工指着一家有点像大旅社的酒馆说:“工会就在这里,大头领莫金蒂就在这里。”
“莫金蒂是谁?”麦克默多问。
矿工把大名鼎鼎的莫金蒂给介绍了一番,不过麦克默多还有点不理解,说:“他不过是一个小镇上的工会首领而已。怎么那么多人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