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敌对的人们过后都没有觉察到这种事态的严重性,也不知道自己曾有什么恶劣表现。但镇上的一位单身汉、镇委员会30年来曾多次讨论要取消其职位的帕索夫,却对这股从私家住宅迅速蔓延到公共场合中的兴奋情绪深表忧虑。他担心这种情绪万一扎根家庭,任意滋生,那这场瘟疫——他这么认为——再在街上到处传播,将如何收拾?那样,人们将不能再忍受这种辱骂,和平将被严重破坏,到处一片混乱,永无宁日,整个基康东镇就被毁了。
“该如何是好?”高级警官无限恐慌,喃喃道,“如何才可以控制这种不安?如何才能让这些病人恢复冷静?我可不能再吃闲饭了,要干出些业绩来对得起那些薪水——除非有一天我也染上这瘟疫,去玩忽职守,胡作非为!”
不幸被他言中,距演出过后不到两个星期,不管是在交易所、剧院、教堂、学校、集市等公共场所,包括镇公所,还是在家庭中,骚乱愈演愈烈。
首次“瘟疫”大爆发是在银行家科拉荷家中。
这位富翁遍请镇上的名门望族来他家举行一场舞会,确切地说是一场盛大的舞会。近几个月间他下放贷款达3万法郎,其中正式签约的已有四分之三,他因此邀集同乡到家中一聚以示庆祝。
按照惯例,佛兰芒式的聚会一般都极其简单、乏味,通常几杯啤酒就能够应付过去了。席间大家无非谈些天气阴晴、庄稼好坏、果树长势,谈的最多的是关于郁金香的料理。偶尔也会来段华尔兹舞曲,不过基康东的舞会上,在德国华尔兹伴奏下每分钟只需转半圈,舞者以手臂长度来约束舞伴间距离。波尔卡舞曲也尽力去配合华尔兹的节拍而改为4拍。但就算拍子再慢,也慢不过跳舞人的舞步,最后只得被迫停止。
这些青年男女所积极参与的、能让他们玩得痛痛快快的聚会还从未被破坏分子扰乱过。然而,今晚的舞会进行到一半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气氛笼罩了他们?米奴哀舞曲怎么成了吉格舞曲?管弦乐队的演奏速度为什么加快了?蜡烛的光亮为什么如同那晚剧院中的一般?银行家的客厅是被什么电流侵袭了?成双的舞伴为什么那么贴近?怎么敢如此放肆地抓紧舞伴的手?进入田园曲时,他们用一种怪诞的舞步跳着男子单舞式舞步。如此张狂而引人注目,而从前,他们会多么庄重、多么肃穆、多么道貌岸然啊!
噢!还是让俄狄蒲斯来回答这难解之谜吧!高级警官当时也在场,他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也自身难保,欲罢不能,似乎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不由自主地跃跃欲试,行为古怪反常。他曾多次扑向一盘盘甜食,几番狼吞虎咽,好像为了这次宴会已节食好几天了,又或者八辈子没尝到过甜食。
有趣的事层出不穷,所有的人口中都在低声嗡嗡地叫着。而且他们的确是舞动了起来。他们扭动得渐渐剧烈起来,双颊涨红,赛过酒神塞利纳斯,眼睛射出红宝石一样的光芒。人们如醉如痴,舞会也达到了最高涨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下舞会不知疲倦地持续了一个小时,所有人都余兴未尽,但事后谁都不记得这个狂欢之夜自己曾和谁跳过舞。
但有一个人忘不了那天晚上,高级警官火辣辣的目光,一往情深地抱紧她,甚至后来每天都要梦到他,这个人就是可爱的塔塔尼芒斯。
简单对话
“怎样了,耶恩?”
“一切准备完毕,先生,管道业已铺好。”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现在,我们要全方位地把它付诸实践!全方位地!”
恐怖的瘟疫
随后的几个月中,“瘟疫”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猖獗,从私人住宅蔓延到街头巷尾,基康东小镇从头到脚都变样了。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但动物被染上了,甚至连植物也没能幸免。
依常理看,瘟疫有局限性,绝不会人、动物、植物一起得上。这就像马染上天花、人染上牛瘟而羊又染上马铃薯黑斑病一样离谱。但现在这些自然法则都被推翻了。
一些离奇的现象竟也出现在花园里、菜园中,攀藤类植物的藤迅速向上攀升。丛生植物茂密得不得了。灌木丛变成大树林,极少被人关注的谷物也已冒出满地的绿芽,按理说,它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长这么快!就算在风调雨顺、气候适宜时,也只能慢慢地生长。龙须菜高达好几尺,洋姜大如南瓜,南瓜大如葫芦,葫芦大如教堂里的大钟,据说量了量,直径竟有9
英尺。洋白菜茂密得如同灌木丛,而磨菇则大如伞盖。
水果照样不甘落后。两个人才吃得完一颗草莓,四个人才能享尽一个梨子。葡萄呢?就像普桑的《特使归天》里描述的那样大。
花朵也憋足了劲儿生长,硕大的紫罗兰四处散发它的芬芳,玫瑰的大脸庞令人只可远观,百合花繁衍成一片萌生林,只需短短几日,花园小径上挤满了天竺葵花、雏菊花、山茶花和杜鹃花,让人难以落脚,而佛兰芒人最钟爱的郁金香,曾使无数情人心醉神往的花儿!令人尊敬的范·比斯琼有一天漫步花园时看到一朵奇大无比的郁金香——所有的旅鸫鸟可以一起栖息在它的花萼里。当时他险些晕倒在地,闻讯赶来的居民对这朵奇葩赞不绝口,并称其为“基康东之郁金香”。
但是,如果植物、水果和花朵大到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如果它们继续放肆地长下去,并散发出分外浓郁的芳香,那它们就会迅速凋谢。它们大口大口地不加节制地吸入空气,很快就会萎缩、衰败凋零。
果然“基康东之郁金香”没有逃脱厄运:昙花一现神气了几天就凋谢了。
家畜家禽也一样,从小看家狗到大猪,从小金丝雀到大火鸡,都惨遭与郁金香一样的结局。应当承认,平时这些家畜是与主人们一样死气沉沉、好逸恶劳的。猫和狗快断气似地萎靡不振,动都懒得动,更不用说什么咬人、打架了。至于疯狗,更是闻所未闻,简直如狮身鹰面兽一般。
近几个月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变化啊!可以记录下任何一些可以惊起波澜的小事、冷笑着亮出牙齿的狗和猫,面目可憎,还有几只闯了祸的已被处决;温良和善的马竟粗暴地对着嚼子狂咬,而且在大街上显示它的强大,横冲直撞;还有的牛竟对自己的同类狠下毒角;在圣·埃尼夫宫殿里竟有一头不知好歹的驴在撒欢、打滚、四蹄朝天、引吭高歌;还有一只绵羊,噢,是绵羊——勇敢地突破屠夫的刀光血影而绝处逢生。
镇长范·特里卡西一口气出台了许多治安条例,专门制定了如何治裁这些无视法纪的家畜,它们把基康东搅得一塌糊涂、心神不宁。
不过他们一直只关注发了疯的动物,而人就比它们强多少吗?不管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原来的孩子多好管教呀!从小就已很懂事了。而现在,竟有人看到法官奥诺雷·森塔被他的儿子逼得动用了竹鞭。
学校里这种疯态也渐渐显露,课堂上老师尽讲些征战杀敌令人心惊胆战的事。专家学者觉得学校的气氛太过沉闷。老师们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学生们的作业量大得怕人,一些体罚制度相继制订出来,把学生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更有甚者!和睦恬然严谨的基康东人原来只是吃些掼奶油,而现在每个人都有了牛一般的胃口,掼奶油远远不能解决问题。人们的肚子好像怎么塞也永远塞不满。小镇需要供应两倍的食物,人们不能再像以前只吃两顿,要吃六顿才能填饱肚子,好多人出现了胃肠病,顾问尼克洛斯饿得直叫,范·特里卡西渴得喝不下了还要喝,而且他们经常头脑都不太清醒。
这么说吧,每天都有让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一些头面人物常喝得迷迷糊糊的在大街上东倒西歪。
一些胃灼热胃肠炎和神经衰弱的人把屈斯托家的门槛都踢破了,可以想象他们都受了多么深的刺激。
大街上更是大吵三六九,小吵时时有。人们都不愿再呆在家中,全都挤到大街上来凑热闹,而且一言不和就会大打出手。镇上只有扩充检察队伍以维持治安。重新在镇公所腾出一间牢房,但它很快就住满了日益增多的肇事者。高级警官一筹莫展。
还有呢,一桩婚事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定下来了,这真是破天荒,但确是事实,校长鲁普的儿子,距他向她求婚的日子仅57天就将奥古斯蒂娜·罗维尔的女儿娶进了家门!
随即又有一些婚事也相继打破缩短的纪录,这在以前要花上好几年呀!镇长范·特里卡西也发觉女儿苏泽越来越无法控制了。
至于和蔼可亲的塔塔尼芒斯,她直截了当地向高级警官帕索夫摊了牌,要与他组成一个家庭,因为她觉得这种组合是美满的,令人羡慕的!
最终发生了人们担心已久的决斗!——确实是决斗,相隔25步远,用能射出真正子弹的马枪!
决斗的当事人是谁?说出来大家肯定会跌破眼镜!
弗朗茨,那位说话细声细气的瘦瘦的垂钓者——西蒙·科拉荷,阔气非凡、财大气粗的银行家的儿子。
决斗的焦点是镇长的爱女苏泽。弗朗茨妒火中烧,西蒙甘受挑战,两人都准备用子弹来发泄情敌间的怒火!
旧恨复燃
诸位都看到了,基康东竟会如此让人伤心地沦落下去!他们心神不宁,整天昏昏欲睡,无事生非。一个轻蔑的眼神,也会招致一场争端。最驯服的市民变得勾心斗角,睚眦必报。有些人竟留起了大胡子,甚至还有几个——圣斗士——还故意留起充满了挑衅意味的朝天须。
事态大致如此了。小镇的管理变得如此脆弱,社会秩序难以维持,也由于政府根本没有开会来商讨怎么收拾这个混乱局面。尊贵的镇长范·特里卡西曾经那么堂皇稳重、仪态雍荣,又是那么优柔寡断、麻木不仁——而现在整天火冒三丈,稍不顺心就大发脾气,房间里都处都充斥着他的叫嚣。一天他要作20项决定,还常把下属各部人等骂得噤若寒蝉,并一再强化他的权力。
呀,变化太多了!镇长的府邸,当时最让人羡慕的、最安静的处所,但现在这份安谧已不复存在了!
家里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梅尔芙变得极其尖酸、刻薄、喜怒无常。镇长——她的丈夫只有用比她高8度的声音才能让她屈服,但嘴是绝对不能闭的,她变得恣意妄为,对什么都神经兮兮、大惊小怪、方寸大乱。尤其对佣人们不满,她嫌她们手脚太慢了,她把洛谢骂得狗血喷头,甚至还当面挖苦她的小姑子塔塔尼芒斯。这次她可找到了对手,她俩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范·特里卡西自然会为了安慰洛谢而数落她几句!但这只能使事态恶化,镇长夫人撒起泼来,夫妻之间不停地吵闹。
“这究竟为什么?”镇长绝望地长吁短叹,“都疯了?还是魔鬼附体了?咳,梅尔芙啊梅尔芙,你非要把我气死不可吗?可这不合我们家族的传统啊!”——他指的是应该自己先成为鳏夫,娶回一位新娘子才合传统。
另外还有一种效应,它影响了人们的心态,这种怪异的兴奋状态使生理上发生了不可忽略的变化。原来一直被埋没的才干表现出来了,潜能得到突然发挥。一些二流的艺术家发掘出新的才华,并不断有新面孔在政坛上涌现。激烈的辩论使一些深具实力的演说家脱颖而出。他们提出的所有疑问简直是给处在起因不明的兴奋中的听众火上浇油。从镇公委员会到一般性聚会都有这种苗头,人们将一些关键问题尖锐地披露出来,一个个俱乐部应运而生了。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问题很多,但可能根本又不成问题。有针对摇摇欲坠的乌代那城楼的,一部分人建议把它拆掉,而又一些人站出来反对,主张保留,争吵正酣;有针对镇上颁布的管理条例的,甚至有几个人蛮横地扬言决不理这一套;有关于臭水沟清理、下水道清淤等等。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言辞过激的演说家们对小镇的管理机构置若罔闻。更有甚者苦心钻营、千方百计挑动同乡们点燃战火。
但他们觉得很有理由打一仗。
可能好多人都不清楚,在弗兰德斯幽静的角落里,宜人的基康东与弗盖门小镇为邻。两镇的土地是相连的。
1815年,即鲍得温伯爵与十字军洒泪而别的前一段,弗盖门镇有头牛——牛并非私有财产,而属于公家,这点千万谨记——牛胆包天,竟然误闯基康东的土地上吃草。但这不幸的畜牲才试探性地吃了三口,就被定罪了——侵犯、袭击、蔑视——反正许多罪名,并被正式地起诉了,那时的执法官已进化到能进行记录了。
“时机成熟时,我们会报复他们,”当时执政的本届镇长约32代远祖纳塔莉·范·特里卡西如是说,“如果弗盖门人只是一味等待,那他们将毫发无损。”
但弗盖门人最终只受到警告,他们有理由相信,这么多年了,再大的仇恨也会被淡忘。确实已过了几百年,他们一直都与老邻居基康东人和睦相处。
但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说白了,就是经过这场“瘟疫”后,基康东人改头换面,重新燃起了心中埋藏已久的怒火。
首先是暴躁的律师兼演说家舒特,在蒙特勒莱街的俱乐部里,突然提及此事,义愤填膺,慷慨陈词。陈痛历数基康东人往昔的耻辱,认为一个“对自己的权力十分珍爱”的民族没有理由漠视这段历史。他说痛苦怎能被遗忘?伤口仍然鲜血淋漓。并说每次弗盖门人打招呼时都不怀好意,流露出几百年来对基康东的优越感。他号召长期以来,已对这种精神侮辱习以为常的同胞们,恳求“古老的优秀民族的后裔们”去讨还一笔数量可观的赔款。
这段康东人从未听过的话,引起一阵真正“热烈”的掌声。所有听众都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摇臂呐喊着要为权利而战,律师舒特从没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
在场的镇长、顾问和政府要人眼瞅着群众的热情被煽动起来,却无力控制,而且也不想阻止。因为就算他们不比别人叫得更起劲,起码也是同一分贝:“冲上前线!去战斗!”
基康东城门外仅两英里就是前线,弗盖门人要遭殃了,因为他们根本毫无防范,而基康东人,要侵入他们的领土不费吹灰之力。
在这紧要关头,只有深受市民尊敬的药剂师若斯·莱昂曲克头脑尚算清醒,他试图提醒同胞们:他们没有将军,更没有枪炮。
可回答他的只有不屑一顾的手势:什么将军、枪炮,随时都可以装配完整;正义之师,充满着对自己领土和民族的热爱,肯定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镇长冲到台前,发表战前动员,并说有些人脸上罩着“小心谨慎”的假面具,畏畏缩缩,其实是个胆小鬼,然后将他象征爱国旗帜的大手用力一挥,表明坚决要撕下他的假面具。
大厅差点被暴风雨般的掌声震塌了。
战前表决异常顺利地被阵阵吹呼声通过,迅速付诸行动。
“打进弗盖门!攻占弗盖门!”的口号连绵不绝。
于是镇长当仁不让地承担了军队总动员的任务。他以基康东镇的名誉担保,此次战役胜利的荣誉,绝对可与罗马时代的获胜将军相媲美。
但顽固的若斯·莱昂曲克没有因刚才碰了钉子而气馁,他又提出,罗马时代的将军只有歼敌5,000才能叫获胜,才有权获得殊荣。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跳出来怒吼。
“但弗盖门镇居民不过2,393人,这就是说,除非每个人都死几次——”
但可怜的聪明人的话音未落就被扔出门外,随即身上便被拳头或脚打得青一块紫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