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最现实也是最难的存在,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人情世故构成最基本得琐碎现实,生而活之,是为生活,必须一一面对。故而又有不断的信任和猜忌,希望和幻灭,不论你是明确或是迷失,皆要勇敢的经历。岁月如海,人生如舟,须知途中有风平浪静,更会有惊涛骇浪,有时可以随波荡漾,有时还须急速前行,逃避抑或迎接,都要点滴承受,就像主历经劫难,最终才得到安然长眠,这是由不得你撒手不干的宿命。诸多道理,却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道理。
生于农村,父亲是一个纯粹的农民,有着庄稼人都有的憨厚老实以及勤俭质朴,但他身上却缺乏农村男人都有的粗暴和市侩。记忆中的父亲话语极少,从不骂人,对我更是脸重话都没说过。正因如此,父亲的平淡处事方式就从未换得丰富财富,家中一直不富裕。母亲亦会时常骂父亲懦弱无能,父亲却是一笑置之。外人不知,皆道父亲惧内,个中原因却只有为人子女如我方能清楚。
我们村里有一个姓陈的寡妇,他丈夫活着的时候就在榕城作民工,每天往返于石淳镇与榕城之间,日子虽过得清苦,一家人倒也和和美美。苍天弄人,一次施工她丈夫失足从六层高的楼上坠下,落在迎天的钢筋上。当时正是炎炎夏日,鲜血染红整个还处于建设中的钢筋水泥柱子,血肉模糊的肠子就挑在钢筋上无人敢看。无良的包工头害怕索赔,当天就逃得无影无踪。后来又有警方介入,多次与工程负责人交涉,这才获得了聊聊数万元的抚恤赔偿。陈姨好不容易出钱找人把丈夫的尸体运回家,面对冰冷尸骨,陈姨当即就晕厥过去,醒来时已经哭不出声音。硬撑着操办完丈夫的后事,抚恤金已所剩无几,许多人劝其改嫁,她却誓死不从。这个贞烈的女人自此毅然决然的挑起家中重担,发誓要把一双儿女养大成人。
村中多有人有感于陈寡妇的坚强,自然而然帮过她家许多忙。父亲心地善良,更是常去帮陈寡妇做一些重活,春种秋收没少出力。母亲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小的时候也也叫我给陈寡妇送去许多东西,多是些衣物和粮食,有时候吃肉了还送去一碗。陈姨最大的女儿今年也不过十岁左右,读书遇到了不懂的问题更是时常跑来问我。然而,农村亦是闲言碎语泛滥之地。有男人常去帮陈寡妇便会招来许多不净流言,父亲心地纯净,常不在乎那些谣言,依旧会去帮忙,有些话传到母亲耳中,自此家中便被闹得鸡犬不宁。
这次寒假回家,我亦隐隐感觉不对,却又猜不到是为了什么,加之考试的落后更使得我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来说话,那段时间,常见到母亲动不动就发火,锅碗瓢盆摔得一地。本是喜气洋洋的春节来临,却总有浓重的硝烟弥漫。父亲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骂的时候只是抽闷烟,有时实在受不了了便拿起农具去地里干活。母亲异常暴躁,没了发泄对象便又和我说成绩,母子间几句话没聊又会争吵起来。我渐渐也从母亲的谩骂中拼凑出个大概的各种缘由,不免也对父亲心生厌恶。
整个腊月过得冰冷艰难,姐姐也未回家来,但好歹也在和气中度完春节,农人春忙,大年初四就忙碌起来。陈寡妇又来央求父亲架上车帮她运谷子到磨坊去。父亲二话不说就去了,我看见母亲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脸色铁青,我在一旁隐觉不安。
意料之中的,父亲回来后母亲就开始大骂。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起身去准备早饭,碗才端出来却被母亲连桌子掀翻。年幼的懦弱和特殊的身份使我不敢吭一声,转身去了房间看书。父亲忍无可忍,很快就和母亲争辩起来,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大声对着母亲吼道,你们都是女人,有身为邻居,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
母亲不屑,为等父亲说完就喊道,你心好是吧?心好就和她去过啊!去啊!你心好就可以不敢我们的死活了……
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管你们的死活了?
……
他们在厅堂里吵得不可开交,大概累了方才停下来。我出去是却只见母亲,看着又是一地狼藉,便自觉去收拾。母亲蓬松着头,脸上还有泪痕。没想到她却突然抬头,直接问道,湘熙,你爸那天杀的不是人,他和那姓陈的……我……我们这还像一个家么?你说,我和你爸爸过不下去了,你要跟他还是跟我?你说啊!
遭遇此多变故,我作为旁观者亦已心力交瘁,此时又面对如此突兀的问题,想及父亲也非真是那样的人,可是母亲也是有苦衷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母亲有哭喊着逼问,我只得轻声回答,妈,你多虑了。
母亲哼的一声,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说,多虑?你到外面去听听,乡间邻里都怎么说了?这日子……你还是孩子,不懂的,不会懂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话及此处,母亲又昏天暗地地哭起来,哭声里还有声声抱怨,模糊不清,顿生无限辛酸之意。其实都是不懂得包容的人,只因了爱而无意伤害,为了捍卫爱非得弄得彼此都遍体鳞伤,这是多么常见多么悲哀的事情。
父亲却有在这个时候回来,母亲闹得更凶,污言秽语唾沫横飞,犹如夏天午后的蝉声聒噪不停。我就站在他们旁边,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角色冒然登场,除去憎恶又凭空多出一股强劲的仇恨之气。他们依旧吵的不可开交,我早已心烦意乱之极,纠结间忽然瞥见倚在墙角的柴刀,竟想都不想就提起来冲出门去。
父亲看见这一情景立刻追来出来,父亲大声叫我站住,我丝毫不予理会,直向陈寡妇家跑去。父亲急得拼命追来,我体力毕竟还不如他的好,最终还是被他撵到。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柴刀,顺势还把我拖住,你发什么疯?别听你妈瞎嚷嚷,你懂个屁啊!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一向温和的父亲也会吼骂这与我说话,心中愤慨,我冲着父亲就吼,我就懂个屁了!你又是怎么当父亲的,你人好谁都知道,但我可不想要有一个后娘!
父亲脸色青如玄铁,扬起手就要打。我一时感觉无限痛苦,非但不逃,反而上前一步,打啊!你打啊!你不打死我我就把那姓陈的杀了。
彼此僵视,父亲终究没有扇下来,抓着我的另一只手也松开,接着还后退了几步,一对父子此刻忽觉百般陌生。父亲眼里已有泪珠滚动,堂堂七尺男儿,竟有泪要落下来。他说,湘熙,你应该明白的,应该明白的……母亲也已经觉察到了不对,此刻也赶过来,拉着我就往回拖。我看着父亲转身回去,高大宽厚的背影点缀在铅色的冬天景象里,我忽然发现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
彼时有人听到我和父亲在大路上争吵,纷纷出来观望。见此情景,有人猜到缘由,便在一旁指指点点。争吵和哭闹是构成农村婚姻的基本元素,这种事情见多了便少有人同情,反而成了别人眼里调剂平淡生活的折子戏曲。我看见他们兴致勃勃的评论,立刻觉得受了莫大耻辱,心中恼火,抓起一把石子就朝那些人扔去,嘴里还骂,你们这些****的,就是见不得别人家和睦,老子打烂你们那张破嘴……母亲见状,连忙制止。
因了早上那出闹剧,父母大约都有所惭愧,回家后就未再争吵,一家人坐在厅堂里但都缄默不言。厅堂里静的出奇,外出打工的姐姐今年亦未回家过年,窒息的沉默中陡增几分冷清。环顾四壁,墙上还贴着新的喜气年画,却因发生的多般误会和猜忌而散发不出和心色彩。
我一再觉得,这个家何尝没有过幸福美满,只是俗世无常,岁月无声烧过,因爱而苛刻,因爱而误会,众多情感浸淫其中,好的出发点亦换不来好的结果。因为我们都是不懂得用合适的方式去爱的人。
虽是新年,天地依旧寒冷,夜阑人静,村中偶尔传来小孩在夜间溜出去点燃烟花而划破夜空的震慑声响。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却久久不成眠。冰花在夜间悠然落下,还有寒鸦踩动枝桠挣翅飞翔后的鸣叫传来。如今的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万物皆芜的荒园,青春的迷失堕落,感情的纷乱纠结,父母婚姻的危机四伏,在这个尴尬的年纪里,我倍觉手足无措,一再的逃避不敢直面,失去了狂啸向天的火热激情,更无冷眼旁观尘世纷争的淡定情怀,似乎自己只是这世界分更变化里可有可无的一页点缀而已。想及这些,个中落寞只有自己知晓。
思想焦灼间,却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佯装睡着,房门打开,竟是父亲。夜深人静,他高大的身材在夜光下只剩下一副暗影。我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靠近我后在床边小心坐下,有东西放进我被窝里来。是热水袋。我感受着他帮我拉被子,还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放到床上。他对我长久凝视,似乎又万千言语要与群殴讲来,却又迟迟不开口。我眯着眼,看到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冰冷的空间腾起,红光照在他山一样沉稳的脸上,再度陷入了良久沉思。我却蜷在被窝里,怯懦得不敢睁开眼睛与之说话。这个大地一样厚重的男人本就不善言语,他选择表达情感的方式亦如大地一般深沉凝重。我看到他幽幽吞吐,喉咙颤抖,但终归未吭一声,看着我装出的一脸安详,他扯扯被子就出去了。我抱紧被子,眼泪终于还是滴了下来。
开学的前一天,没想到辉又来找我。父母客气而又戒备的与他寒暄。辉的笑容如三月春光一样明媚,他还带来了一些东西说是来给我父母拜年。我不知,这竟又是一个告别。
辉和我说话的时候已不似先前那样胡扯,他说他已经决定不读书了,他的父母近几年在昆明的事业进展顺利,已经小有资本,今年回家过年他便想好了要同去。在榕城的这段日子里,他总是荒废的,学业全挂,吉他也很少再碰,如今早弹不出曾经那样流畅的曲子,更找不到往昔那种心怀梦想热情萌动的感觉了。与其仍在这个地方混混度日,挥霍大把的青春年华,还不如出去好好闯闯,就算失败了也会不觉得遗憾。他说自己以前还想在榕城有朝一日混成一个名副其实老大,要风就有风,要雨就有雨,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他还告知我,这次父母回来还会讲他的外公外婆也一同接上省城,再度相见已是遥遥无期。
从辉的语气中我读到些许不舍和留恋,但我亦不知如何回应。沉默良久,辉又说,湘熙,不久前我从几个朋友中得知,其实你在石淳一中也过得如我一样堕落,这多少与我有些关系,对不起。
我笑笑,其实不怪你的,这也不关你什么事。
辉又说,我的确是一个不良少年,但是湘熙,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是把你当成弟弟来对待的,我不想我的兄弟受人欺凌……其实,我并无意打断你平静的生活。
我说,我明白。
再度陷入一阵沉默。辉起身就要走,我对他道声珍重。这是我在初中里有一次看到最要好的朋友选择了离开。其实,青春里并无太多的离愁伤绪,但想到如今的我还一直对学校心怀厌倦,家中又有伤痛仍未平复,看着辉离开,我着实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