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11195200000056

第56章

人变好了,不杀生了,行善积德的好事做得多了,时代也变了,姜耀荣觉得自己的命运怎么着也该改一改了。但他万万没想到,转过年后,李英莲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还是一个严重的残废,一个生下来就坏了眼睛的瞎子。这一下,姜耀荣彻底寒心了,顿时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一连好多天没出门。

儿子天天憋在家里不出门,姜老婆子见了,心里很难受。她手心里捏着一条手绢,一颠一拐地进了儿子家,兜头便对姜耀荣埋怨起来:“难受吧?怪谁呀?谁都不能怪,就怪你自己!我早就要你去衡山拜佛的,你就是不肯去。这回好了吧?又生一个残废!家里的残废都齐了,哑巴、驼背、瞎子全有。”

“唉哟,娘,你少说几句好不好?人家正难受呢,你还要朝人心窝里戳刀子,什么意思呀?非要把我气死是不是?”姜耀荣打断母亲的话,朝她瞪了一眼。

姜老婆子不说话了。她把手绢往姜耀荣手里一塞,低声说:“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别难过了吧!天天关在家里难过,自己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我看呀,还是得拜佛。这手绢里头包着几个镯子和几块光洋,你拿着吧,赶紧去趟衡山!”

“我、我不要!娘,你老人家的这点东西攒起来太不容易了,我哪能要啊!”姜耀荣说着,伸手一递,又把手绢塞给了姜老婆子。

“少废话,”姜老婆子低声吼道,“拿着吧!别跟你爷老子说,我的东西他是不知道的!”

姜耀荣伸手接过手绢,嗫嚅道:“非得去衡山拜佛啊?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管用吗?我看管不了什么用。再说,家里事情正多呢,田里有活,山里有活,菜园子里也有活,到处都有事等我做,我哪抽得开身呀?要不再等等吧,忙完这一段再去,行吗?”

“不行!忙完这一段再去,那怎么行呀?这一段忙完了,下一段呢?事情天天有,你哪一天能忙完呀?少废话,必须去,明天就走,”姜老婆子瞪着眼,竖着眉,神情异常严肃,话说得十分坚决,“家里的事,你别担心,英莲能干,我也能帮着做。万一田里的活我们娘俩做不了,我就喊耀典来做,反正不耽误你的事就是了,放心吧!”

“那好吧,既然你老人家下命令了,那我就跑一趟!不过,明天动身不行,要准备行李,要买香烛,怎么着也得等到后天!”姜耀荣无精打采地说。

“不行!我说明天就明天!”姜老婆子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的命令,姜耀荣不得不听。他终于跑了一趟衡山。这一趟,时间不短,从头到尾四个多月。在衡山上,他拜了不少寺庙。例如,南岳大庙、祝圣寺、黄庭观、藏经殿、方广寺、上封寺、南台寺、福严寺、铁佛寺等有名的寺庙,他就都去拜了。回程路过长沙时,他又特意去拜了开福寺和麓山寺。这两个寺庙也都是湖南有名的寺庙。

南岳回来,姜耀荣很高兴。这一趟,他觉得收获很大,特别是拜过了如来佛和观世音菩萨。“南岳去过了,如来佛和观世音菩萨拜过了,功德圆满了,我这一生应该不会再出任何问题了,今后肯定是一帆风顺了。”姜耀荣这样想。

但这一回,姜耀荣还是想错了。他回来后的第三天,家里又出了一档子令人伤心欲绝的大事:他那个唯一正常、健全的孩子——女儿鹤莹死了。

姜鹤莹是被水淹死的,就淹死在石板塘里。那一年,她刚刚满六周岁。那一天,她正好过六周岁的生日。

姜鹤莹虽然是个女孩,姜家上下却都很疼爱,就连最不喜欢女孩的姜云岳也不例外。姜鹤莹长得好,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特别招人喜欢。对这孩子,姜耀荣看得极重。即便忙得脚底朝天,他每天也都要抱抱她,还经常亲自带着她玩。去亲戚家或朋友家串门时,他也最喜欢把她带在身边。

农村习俗,最重视小孩过生日。因此,那天姜家来了不少客人。午饭以后,客人们坐在屋里聊天,李英莲便忙着沏茶。这时,小鹤莹皱着眉头过来了。她那天有点不舒服,一清早起来便嚷嚷头晕,中午也没有吃饭。

“娘,我想吃个烧红薯!”小鹤莹牵着李英莲的衣服下摆不松手,李英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李英莲惦记着孩子中午没吃饭,知道她饿了,便柔声细语地说:“乖,你先玩去吧!我沏完这罐茶,就去给你烧红薯。给你烧一个最大的,好吗?”

“好!”小鹤莹对母亲说,但她却还是不肯走开,仍然紧紧地跟着母亲走来走去,这下就把李英莲惹火了。

“你干什么老跟在我屁股后头呀?像个跟屁虫似的!没见我正在做事?中午那么多好饭好菜你不吃,这会儿却闹着要吃烧红薯!我这会儿忙着呢,哪有闲功夫伺候你!那么大的孩子了,一点都不懂事!”李英莲对着女儿一顿数落。

见母亲不高兴了,小鹤莹连忙松手走开,独自一个在窗根底下站着。站了一会儿,见大人们都在喝茶、说话,没人理她,她就一转身出去了。

李英莲又是沏茶,又是陪客人说话,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把客人送走了,她又忙着洗碗筷、扫房子,擦桌子,收拾厨房。一直忙到太阳快下山了,几件要紧的事才忙完,她也才得空歇下来。突然间,她想起还没给孩子烧红薯,便连忙挑了一个个头最大的红薯塞进火灶里。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估摸红薯快烧熟了,便喊小鹤莹回来吃,但这时却怎么着也找不到孩子了。

李英莲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急急忙忙地出门,房前屋后地到处寻找起来。看见人,她就问:“喂,你看见我们家小鹤莹吗?”

“刚才还看见呢,就在上头菜园子里,好像是在摘猪菜,手里还提着一个菜篮子呢!”好几个人都这样说。

小鹤莹年龄虽只有五六岁,却特别懂事。家里人虽多,但老的老,小的小,残废的残废,能干活的人极少。她见母亲太辛苦,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经常帮母亲干活,扫地、洗衣、擦家具、拾柴火,几乎什么活都干,摘猪菜更是她天天必做的事。家里养的那头猪,差不多就全仗她一个人摘猪菜了。

“小鹤莹这会儿准保饿极了。孩子今天过生日,偏又赶上身体不舒服,中午饭都没吃一口,要吃个烧红薯,却被我骂了一顿。她不仅不生气,还去摘猪菜,真也就难为她了。我干脆把烧红薯带着,让她快点吃了吧。然后,我顺便把她摘的猪菜拿到塘里洗干净了带回来,就不让她去塘里洗猪菜了。”李英莲想着,便从火灶里取出那个烧熟了的红薯来,掸干净上面沾着的草灰,又用干净毛巾擦了擦,拿在手里,直奔菜园子。

李英莲一边走一边喊,从菜园子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把整个菜园子都找遍了,也没看见孩子。

“是不是跑到山里玩去了呢?”李英莲一边琢磨一边走,三脚两步就进到了山里。但她在山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见一个人影。

“园子里没有,山里也没有,奇怪,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对了,该不是到石板塘洗猪菜去了吧?”李英莲心里头一紧,撒腿就往石板塘跑。

下午的石板塘虽然阳光明媚,但却格外寂静,充满了令人发怵、心慌的气氛。李英莲一边跑,一边找,一边喊,找遍了石板塘的前后左右,也没有看见孩子。突然间,她发现塘边的石凳上有一个菜篮子,里面还有一些猪菜。那菜篮子是自家的,她当然认得。很明显,小鹤莹来过石板塘,在塘里洗过猪菜。

李英莲心知大事不妙,失魂落魄地跑回家,急急忙忙地把丈夫喊来了。姜耀荣站在水边,把一根长长的竹竿往塘里伸去,一步一步地使劲拨弄着水底。忽然,随着长竹竿浮出水面,一个小女孩猛然飘了上来。那小女孩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肚子胀得鼓鼓的,脸色煞白,显然早就没气了。她穿着一件带有大块补丁的红花衣服,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绿绿的猪菜。一看见那件带有大块补丁的红花衣服,李英莲便知道是自己的女儿了,因为那件衣服,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件衣服是小鹤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一般只在过年过节和过生日的时候才舍得穿的。为了让女儿过生日时能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她昨天晚上还连夜加工,大半夜没睡,在那衣服的破口处缝了一个大补丁呢!

小鹤莹淹死了。姜耀荣把女儿捞了上来,摆放在石板塘的正堤上。小鹤莹依然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姜耀荣几次动手去摸她的眼,却都没能把她的眼睛合上。小鹤莹依然紧紧地攥着那一把绿绿的猪菜。姜耀荣几次去掰她的手,却都没能把那猪菜从她的手中取出来。

“耀荣哥,小鹤莹既是舍不得那把猪菜,那你就让她带走吧!”樊桂枝带着哭音说。说完一回头,那豆粒大的泪珠儿便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了。

一家人围着小鹤莹抱头痛哭。石板塘、吴家冲、双塘街、大柏树屋场等村的邻居们也都闻讯赶来了,把塘堤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相对无言,泪如雨下。

“我的苦命儿呀,你要死,怎么不跟娘说明白呀?你今天过生日,却一口饭都没吃呀!你想要吃个烧红薯,娘都没能给你及时烧呀!你就这么饿着肚子走了,你叫为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了呀!孩子呀,娘可真的是对不住你哟!”李英莲捶胸顿足地哭着,喊着,嗓子都哑了。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烧红薯。

“英莲,给我!”樊桂枝看见李英莲手里还拿着一个烧红薯,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她一步上前,从李英莲手中拿过那红薯来,郑重地放在小鹤莹身旁。

“孩子呀,你带着这个烧红薯上路吧,这是你娘刚刚给你烧好的!”樊桂枝带着哭音说,豆大的泪珠哗啦哗啦地往下流。

大家都说,人不能空着肚子死,要不为什么犯人临刑前都得给口饭吃呢!小鹤莹死了。她死得很冤,是饿着肚子死的,临死前连口烧红薯都没能吃上。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她死后的近一年时间内,石板塘附近隔三差五地闹鬼。

有人说,他从石板塘路过的时候,看见塘边那伸入水中的长条石上蹲着一个穿红花衣服的小女孩。那小女孩身旁放着一个菜篮子,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把绿绿的猪菜。人们都说,那是小鹤莹在洗猪菜,她惦记她娘没人帮着摘猪菜呢!

还有人说,他傍晚走过石板塘的时候,看见塘边的红薯地里有个穿红花衣服的小女孩在挖红薯。但当他走近去看时,那个穿红花衣服的小女孩却又突然不见了。人们都说,那是小鹤莹在挖红薯,她想吃烧红薯了。

还有一个说法更离奇:有一天中午时分,吴家冲的两个小姑娘从石板塘经过,突然看见姜鹤莹站在塘堤上。她一只手捏着自己那件红花衣服的下摆,另一只手却指着那下摆的地方让那两个小姑娘看。那两个小姑娘吓得胆战心惊,一路哭喊着跑回去了。

姜鹤莹为什么指着衣服下摆让人看呢?人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樊桂枝却很快就找到答案了。那答案是在梦中找到的。当天晚上,樊桂枝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小鹤莹。小鹤莹还是穿着那件红花衣服,但破了,破口就在那衣服的下摆处。小鹤莹指着那衣服的破口处让樊桂枝看,对她说:“婶,你看,我衣服破了,是在塘底下被小石头刮破的。麻烦你对我娘说一声,让她再给我做一件吧,行吗?”

第二天一早,樊桂枝就把做梦的事告诉了李英莲。李英莲一听,二话没说,就找出一张红纸做了一件纸衣服,拿到姜鹤莹坟前烧了。她一边烧那纸衣服,一边哭着说:“儿呀,你对娘有意见了?为什么托梦给你婶,却不托梦给娘呀?你这么做,让娘好伤心哟!红花衣服,娘给你做了,你拿去穿吧!也不知合身不合身?你先试着穿吧,行吗?要是不合身的话,你就托个梦给娘吧,娘再给你做!”

也真奇怪,打这以后,就再也没人梦见过姜鹤莹了。

姜鹤莹被埋在了后山北坡的坡地上。那地方满坡都是大松树、山茶花和栀子花。姜耀荣在坡地的正中间,几棵大松树的前面,为小鹤莹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头。那坟头,前面正对着石板塘的塘堤。

姜耀荣经常去看小鹤莹。看牛的时候,他就经常去那山里。他把牛拴在树上吃草,自己则一个人坐在小鹤莹的坟边默默地流泪。

李英莲也经常去看小鹤莹。每逢过年过节或小鹤莹生日的时候,李英莲都会带着一件红纸做的衣服和一个烧红薯去看她。

五个孩子,残的残,死的死,一个好的男孩子也没有。这对姜耀荣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受不了这一切打击,终于彻底变了,完全变了一个人。

姜耀荣原来就会玩麻将,但并没有上瘾,只不过偶尔玩玩而已。这时候,他却完全变成了一个赌徒,成了地方上出名的赌棍。凡是带有赌博性质的棋牌类游戏,如玩骨牌、掷色子、捉纸麻雀等,他都无所不好了。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搓麻将。一旦上了麻将桌,他就认不得张三、李四、王五麻子,分不清早晨、傍晚、白天、黑夜,常常是连轴转、通宵干,饭也顾不上吃,觉也顾不上睡了。他在麻将桌上时,任谁也喊不下来。李英莲喊他吃饭、睡觉时,他理也不理,说急了还要骂上几句:“臭婆娘,管那么多干什么?你见哪个男人不打牌呀?”有时候,李英莲也跟他急,特意去喊公公来。姜耀荣对老父虽然惧怕三分,但却也有对付的办法。见姜云岳来了,他就换副嘴脸,满脸小心,急急忙忙地下桌不玩了。但姜云岳一走,他就依然故我,照玩不误。有时,他干脆和姜云岳、李英莲捉迷藏,打一会儿麻将就换个地方,让他们找不着。姜耀荣搓麻将,与别人不同。别人一般都是小打小闹,他却喜欢场合大,嫌小打小闹不过瘾。然而,他搓麻将的技术却又不大高明,常常是输的次数多赢的次数少,有时甚至是只输不赢。他玩得多,玩得大,输得自然也就惨了。这样一来,不上几年工夫,他家里的钱财便往别人手里送去了一大半。

姜耀荣原来是不大爱说话的,这时候却突然变得话特别多了。他虽然进过几天私塾,其实只比文盲略强一点,肚子里并没有多少真东西。他是个地道农民,却最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斯文模样,穿着长袍马褂,串东家,走西家,或村前树下,或房侧街边,与人议论些古今兴废,吊几句“子曰诗云”。平常说正经事,他话很少,有时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上来。但若谈起关云长、诸葛孔明、秦叔宝、程咬金、岳飞、宋江等人物来,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话不仅极多,而且也说得很利落。如果有一杯酒或者一杯茶在手里头,那他的话就更多了,常会吃饭的时候忘了端饭碗,睡觉的时候忘了盖被子,甚至内急了都得忍着,非要把话说完了不可。他最爱谈的话题,是刘备和曹操,常说那刘先主是古今以来第一仁义君子,惜乎天道不公,不然的话,只怕至今天下还得姓刘;而那曹阿瞒却是古今以来第一阴险小人大奸臣,要不为什么他曹家的皇帝位子没坐几年就被人家司马氏夺了去呢!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和他争论,说曹操的谋略远胜于刘备,会打仗。他便驳斥说:“你懂得什么?君子重仁义,不尚权谋;小人尚权谋,不重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