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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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水石壁就在无壁寨大山的下方。而且,它本身就是无壁寨大山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无壁寨的山峰并不高,但很绝,绝就绝在它西面的山坡上有一块特别巨大的怪石。那怪石呈青黑色,高约数十丈,宽约十数丈,上大下小,上凸下凹,悬崖突兀,横向而出,就像人为插进去似的,临空悬在半山腰,气势极其雄伟险峻,令人不敢仰视。怪石与山体相连的地方嶙峋不平,而正对山谷的那一面却十分平整光滑,俨然一道人工刀砍斧削而成的墙壁。怪石的上部与无壁寨峰顶那巨大的山体直接连在一起,因而每当雨季来临之时,山顶上汇聚的雨水便会越过怪石倾泻而下,在石壁的一面形成一道颇为壮观的巨大水帘。水石壁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的。

这时候正是冬季,老天爷虽也难免下雨,但多为毛毛细雨,山顶积聚的雨水不多,故形不成巨大的水帘,少了许多巍峨的气势。然而,毛毛细雨常下,细小的瀑布便也常有。几缕瀑布临空高挂在石壁之上,一条小溪欢腾流淌于山谷之中,四围青山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和姹紫嫣红的枫叶,映衬着白云青雾、绿草鲜花,再加之百鸟穿飞、鸣声上下,那风景真是别具情趣,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三个小青年一边聊,一边笑,忽走忽停,时快时慢,越过景家大山,下到深渊谷底,沿着小溪一直走到石壁的底部,然后又四肢着地,身体紧贴悬崖,沿着陡峭的石壁攀援而上,爬到了巨大怪石的顶上。

一路上,姜耀宗总是走在头里。他那矫健的身影,充沛的体力,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颇令景满贞佩服不已。景满贞不由得暗想道:这哪里像个大家富户的公子哥儿呀,分明比我们农家子弟还厉害呐!

天放晴了。站在怪石顶上,放眼四顾,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脚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和蜿蜒爬行的小溪。眼前方是错落有致、色彩斑斓的丘陵。丘陵之间,红花绿树、农田茅舍、羊肠小道、袅袅炊烟历历在目。丘陵的前面,再往远去,便是洞庭湖了。那里云蒸霞蔚,烟波浩淼,万里无垠,水天一色,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神秘。姜耀宗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美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遐想联翩,感慨万端,不由得高声赞叹起来:“多么壮丽的河山啊,难怪人才荟萃,英雄辈出!”

“人才荟萃,英雄辈出?我们湖南都出了哪些了不起的人物啊?”景满贞略略侧过头来,瞟了一眼姜耀宗,突然问道。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如今这风水转到咱们湖南来了,”姜耀宗说。他没有回头,仍旧自顾自地看着远方,神情若有所思,“近数十年来,湖南人才之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绝对是甲于天下。太远的地方,我们暂且先不说它,就单以我们脚下这方圆百数十里的范围来讲,所出的人才就足以令人震惊了。例如:从这里往西,不出十里,便是左家塅,那里出了个左宗棠。再往西数十里,便是益阳,那里出了个胡林翼。从这里往北,不出二十里,便是乌龙嘴,那里出了个李星沅。再往北不数里,便是湖区,那里出了个郭嵩焘。从这里往东数十里,便是浏阳,那里出了个谭嗣同。从这里往南数十里,便是善化,那里出了贺长龄、贺熙龄两兄弟。如果再往南,到了湘乡、湘潭、邵阳等更远一些的地方,人才就出得更多了,如魏源、陶澍、曾国藩、彭玉麟等,简直数不胜数。”

“左宗棠、胡林翼、谭嗣同、曾国藩、彭玉麟,我都知道,听老人们说过,那些都是了不起的英雄豪杰。李星沅这个人嘛,我好像也听说过,似乎中过进士,当过巡抚、总督等大官。乌龙嘴有个很高的宝塔,据说就是为了纪念他中进士而修建的。那个宝塔,我见过,好雄伟哟!”景进清说。

“别打岔!你说的左宗棠、胡林翼、谭嗣同、曾国藩那几个,我也知道的,有什么稀罕,”景满贞瞥了哥哥一眼,又侧脸看着姜耀宗,“姜少爷,魏源、郭嵩焘、贺长龄、贺熙龄这几个人,我不大清楚。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呀?”

姜耀宗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步,略作沉思,缓缓地说:“魏源、郭嵩焘、贺长龄、贺熙龄这几个人,跟左宗棠、胡林翼、谭嗣同、曾国藩那几个人是有所不同的。左宗棠、曾国藩那些人多是军功出身,或者说都是以带兵打仗而建功立业、名震天下的,而魏源、郭嵩焘、贺长龄、贺熙龄这几个人则主要是以经世致用的学问而闻名于世。贺长龄和魏源、贺熙龄等人一扫迂腐之风,力倡务实之学,注重国计民生,曾经编订了一部鸿篇巨著《皇朝经世文编》。这部书的实用价值极高,对国家、民族的振兴大有益处。魏源这个人尤其富有远见卓识。他还继承林则徐的未竞事业,编写了一百卷《海国图志》,并在书中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这个主张确实很有远见,只可惜朝廷未能采纳。郭嵩焘就是咱们湘北人。他曾出任驻英国的公使,思想开放、务实,主张革故鼎新,学习外国,兴办铁路、矿务等实业,以富国强兵。魏源、郭嵩焘、贺长龄、贺熙龄等这几个人都是富有真才实学、深谋远虑的。朝廷要是采纳了他们的主张,国家肯定早就不是今天这个破破烂烂的样子了!”

“看来,你挺佩服这些名人喽?那、那你将来是不是也要像他们那样,到外面去闯天下,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光宗耀祖、留名青史啊?”景满贞问。

姜耀宗略略回转头来,声音不大,语气却极坚定地说:“能不能光宗耀祖、留名青史,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太早了吧?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来到阳世间走一遭,当然是要为国为民为家族做些事情的,总不能光守着老婆孩子,一辈子在温柔富贵乡中讨生活,茶壶酒杯里度时光吧!”

“好!姜少爷这番话说得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有雄心,有志气。说真的,我景满贞虽是个小女子,平生却最佩服有雄心有志气的人,”景满贞高扬着头,目光凝视远方,“姜少爷,你们姜家历史上出过著名的人物吗?”

“姜家历史上的著名人物?那可多了去了!姜子牙、姜维不都是嘛!”景进清一边往山下抛石头子玩,一边插话。

姜耀宗遥望着远方,淡淡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姜子牙、姜维倒是都姓姜,但都只能说是姜姓历史名人,而不能算是我们姜家的。我们姜家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啊!其实,姜姓源流很杂,有好几个出处。我们姜家的姜姓和姜子牙的姜姓可能还不属于同一个源流。我查过历史书,我们姜家真正算得上著名人物的,近一二百年来还没有出过一个呐!如果降格以求之,我有个堂伯父倒也勉强可以提一提。他叫做姜云山,早年曾跟随左宗棠西征,到过新疆,运过军粮,也立过一些小功,后来在陕甘等地做过几任知县。他这个人吧,功劳并不大,事业并不显赫,官位并不高,为人也并不怎么好,贪慕虚名,喜好财利,但有一点还是挺令人佩服的。”

“哦,只要有令人佩服的地方,那也就得算不错了。那姜少爷,你堂伯父哪一点令你佩服呢?”景满贞问。

姜耀宗从远处收回眼神,侧转头,慢慢地说:“我堂伯父那个人眼光比较独特,时势看得相当准确、清楚,而且性格异常坚韧、果敢、刚毅,有一种霸蛮的精神。霸蛮,你晓得吧?那种精神最宝贵,很令人敬佩。凡是做大事的人,都必须有那种精神。只有具备了那种精神,做事才能持之以恒,一往无前,不成功决不罢休。我堂伯父那个人就具有那种精神。他认准了的事情,那就不管不顾,非要一做到底不可。他不喜欢读八股文章,认为那是误人子弟的无用之学。当时,我堂祖父辉阁公要他读书上进,走科考道路,他却坚执不从,非要学班超、霍去病那样,追随左宗棠西征,凭一刀一枪的真本事建功立业。我堂祖父当然不答应,把他关在家里,派人看守,还锁住了房门。结果,他趁人不注意,半夜里私自打开房门,一个人走了上万里路,跑到左宗棠的军队里去了。”

景满贞听得很认真,很入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回过神来,转头问姜耀宗道:“看来,你对你那位堂伯父还是挺佩服的喽,那将来是不是也想学他那样,走当兵打仗、军功立业的道路啊?”

“我倒是挺佩服他那种霸蛮精神的。男子汉大丈夫确实应该像他那样,坚毅果敢,一往无前,有所作为,为国家、为民族、为家乡父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不能被八股文章、迂腐之学消磨了青春、锐气。但是,具体落实到个人身上,这一辈子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从事什么样的行业,做些什么样的事情,那可就不能一概而论了。人各有志,人各有能,人亦各有自己的长处、优势、喜好和独特的条件。再说,时事、情况也都千差万别,而且还都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因此,世间可走的路多得很,可做的事也多得很,大可不必人人都抢着挤一条路,都抢着做一件事。实在说,我堂伯父走那条路是对的,但那条路只适合他,不适合我。为什么呢?因为我和他的具体情况不同,而且时代也变了。因此,投笔从戎、建功立业这条路,我走不了。”姜耀宗淡淡地说。

景满贞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怀疑的神色,诧异地问道:“哟,他走的那条路你走不了?那、那是为什么呀?”

姜耀宗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远处,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声音虽小但却极坚定地说:“当今朝廷腐朽已极,大厦将倾乃是必然之事,我何苦为他们冲锋陷阵、流血拼命呢!再说,我祖父、父亲也决不会允许我去当兵打仗的呀!我姜家分为四大房,目前唯有我三房人丁最为艰难。我们三房耀字辈本来是有五个兄弟的。没料想前不久突然遭受罕见疾病的侵袭,一下子便病死了三个,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娶妻生子的可能和希望了。所以,我的身上担负着繁衍子孙、昌盛姜家三房的全部重任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够忍心违背我祖父和父亲两位老人家的心愿去当兵打仗,流血拼命呢!假使我在战争中不幸被打死了,那我姜家三房不就得绝种了吗?‘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贤圣哲的教导,我姜耀宗也是无论如何不能违背的呀,对不?”

景满贞微微低头,似有所思,脸上和眼光中的怀疑神色更加浓重了。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姜耀宗,大声说道:“这、这么说,那你是打算听你祖父、父亲的话,做一个老实本分、平庸无能的孝子贤孙,专门为姜家生儿育女,繁衍子孙,一辈子老死家乡喽?”

“哪会呢!我是那种人吗?”姜耀宗显然从景满贞的话里受到了刺激,说话的声音陡地提高了许多。

景满贞弯腰摘下一枝山花捏在手里,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似乎是在细心地欣赏那洁白无瑕的花朵,嘴里却柔声细语地说:“你不是那种人,这我看得出来。但当今世界,男子汉建功立业无非两途,要么当兵打仗,走军功出身;要么读书治学,走科考道路。看样子,科考那条路,你是决计不会走的了,你不喜欢八股文章。我也觉得那条路没多大意思。但军功这条路还是可行的。大清天下不可保,还可以自己打天下、自己闯天下嘛!再过几年,还真不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呐!而今你又说走不了军功出身这条路。这么说,两条路你都无望了,那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姜耀宗折了一根小树枝在手里,轻轻地转动着,慢条斯理地说:“天下的路多得很,岂止从军、治学两条!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志气,无论走哪条路,建功立业都是大有可为的。比如说,从工从商就不失为建功立业的好路子,于家于己于国于民都是大有好处的。自古以来,工商都被视为末业,许多有志之士不屑为之,有的人甚至是耻以为之。其实,这完全是错误的。要依我说,从国家兴旺发达而言,工商不仅不能视为末业,反倒应当视为首业,视为最重要的当务之急。如今欧美泰西各国之所以能够繁荣强盛,称雄世界,原因就在于工商各业兴旺发达,国家的经济基础雄厚。表面看,我国近数十年来老受列强侵略,动不动就投降议和、赔款割地,似乎是军事上弱于人家外国,其实不然。要以我看,我国之弱,根子不在于兵,更不在于民,而在于经济。经济乃国家、民族之基础。经济弱,则一切无从谈起。西方之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德意志,东洋之日本,之所以船坚炮利、无所不摧,皆因背后有强盛的经济作基础。所以,我国要强盛,要兴旺,首先要振兴经济,振兴实业。而要振兴经济,关键就在于兴办新式的工商业。同、光以来,随着曾宫保、左宫保、李宫保、张宫保(即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等人新式军火工业的创办,铁路、矿业、轮船运输、纺织、面粉、火柴制造等各种新式工商业都已开始兴起。当务之急,就是要顺应这一趋势,予以大力推进。我对经世致用之学向来很关注,对兴办新式工商业颇有热情。再说,我们姜家也已经有不少人在开始从事这些产业了,我参与进去也是比较容易的。我的堂叔云岩公和他的三个儿子都在汉口经商。我的堂兄姜耀柏在陕甘经商。我的另一个堂兄姜耀成在长沙米行里做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年纪大不了我几岁,如今却已经在米谷生意上颇有成就了。前不久,我去了一趟长沙,在那里待了近一年,长了不少见识,也和我堂兄姜耀成说好了,请他为我在米行里找个事,将来就学做粮食生意。”

“哦,到长沙经商做买卖,那倒也是一件好事,你怎么不赶紧去呢?”景满贞突然打断姜耀宗的话,插话说。

姜耀宗看了一眼景满贞,语气坚定地说:“长沙我是肯定要去的。只是目前家里人不大同意,所以耽误至今。”

景满贞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用火辣辣却又略带点怯意的眼神打量着姜耀宗,迟疑不定地说:“姜少爷,我这个人吧,见少识浅,什么事都不懂,可又很关心,想知道,所以就问得多,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什么事呀?你问吧!”

“就你刚才说的做粮食生意那件事,那、那有前途吗?”

“怎么没有前途呢?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嘛!人生在世,谁能不吃饭呀?谁能少得了一日三餐呀?我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吃饭可是整个国家、民族头等重要的大事情啊,”姜耀宗嘴角边微微带着笑意,眼光不断地变换着,时而望望远方的云山雾海,时而又看看脚底下的小草小花,“你可别小看咱们湖南的粮食生意啊,那可是牵连全国、震动天下、几乎关系到所有黎民百姓的大事情呐!千百年来,长江流域数省都是全国的粮仓。所以,南粮北运自古皆然。但在宋元时期,粮食的来源主要是江、浙等地,因而当时流行的谚语中有‘苏杭熟,天下足’的说话,还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说法。进入明、清时期以后,江、浙等地由于本身的人口太多了,粮食不足以供应外地了,所以也就不再成为粮食的主要供应地了,代之而起的便是江西、四川和咱们湖南。尤其是咱们湖南,明清以来粮食供应几乎遍于全天下。因而,时下流行的谚语,已经不再是‘苏杭熟,天下足’和‘苏湖熟,天下足’了,而是‘湖广熟,天下足’。湖广是湖南和湖北的合称。这两个省中,真正的产粮大省,不是湖北,而是咱们湖南。这件事,就连乾隆皇帝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他在一道谕旨中,干脆把‘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改成了‘湖南熟,天下足’。你看看,连皇帝都如此重视湖南的粮食生意了,这粮食生意还能没有前途吗?”

“噢,有前途就好!姜少爷志气宏远,将来一定会在粮食生意上做出成就的!”景满贞看着姜耀宗嫣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