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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美国散记

我这趟美国之行,为期仅仅六个礼拜。时间这么短促,如果逗留在一个地方,还可以对美国一个角落稍获认识;然而我是由北而西,由西而南,由南而中而东地在铁轨上“滑行”。如果我是个漫游的旅客,也许在闲情逸致地“滑行”中还有所观察,然而我是为报道一个国际会议而去的,没等开完会,又为大西洋彼岸一场大选举催回。所以除了吃到美国不少海味,就国情考察而言,我的“美国之行”确很空洞。但我是由英国去的,这一点却为我提供了一种便利:在美国,我随处都在对照相近似而又不尽同的英国,回到英国,我以拿美国作蓝本比较起来,这样,与其说跨过大西洋使我知道了美国,毋宁说此行使我对居住了七年之久的英国加深了理解。

1945年 2月底,我由莱茵前线匆匆赶回,在伦敦 36小时内办完护照,打完行李,便到伦敦西城一个直通海港哈利法克斯。沿着圣劳伦斯河流域的针叶大森林,次晨经旧都魁北克而到加拿大第一都会蒙特利尔。下午登车,经过新都渥太华,沿了安大略及伊利二湖(湖对面便是纽约州)而抵密执安湖南端工业交通枢纽的芝加哥,“孤立主义 ”的大本营。横穿过中西部数州,第二天到落基山麓的丹佛。由丹佛南行绕游落基山这一天,所看到的风景留下的印象最深。次晨,到了盐湖城。第五天中午,火车便驶进了旧金山站:我的目的地,我的工作站。那里正有 40多国的政治首脑,近万名专家和来自世界各地的 2000个记者,聚集在华丽的歌剧院里,重新翻盖起坍塌在日内瓦的“国联”。

两周以后,旧金山的大场面越看越像一个空前伟大的鸡尾酒会,我便决定在美国兜个圈子,直回我原有的岗位。于是便搭了“夜莺 ”号夜车先到影城洛杉矶。在好莱坞盘桓了一天,看华纳兄弟公司拍三个新片,特别感兴趣的是见到了贝蒂·戴维丝。午餐是坐在她邻桌吃的,她正在指手画脚同导演争辩着。晚上是在一位导演罗易斯家过的,听她的女儿们弹琴。导演先生由戏剧性曲线谈到国际关系,认为越是这么拍案大闹,越不要紧;戏剧的紧张场面向来是起伏的,然而戏剧的高潮来到以前,总分外来得沉寂。什么时候消停下来,那时也许会真有武戏出演了。

由洛杉矶南行经过南方四个辽阔多山的州:亚利桑那、新墨西哥,以戴宽沿帽“牧童”著名的得克萨斯,而到达把着密西西比河口、充满了十八世纪法国风味的新奥尔良。墨西哥湾上温煦的海风吹着一簇悠闲到不像美国人了的市民。由那里,告别了密西西比河,沿阿巴拉契亚岭北上,到了出熊的烟山之麓田纳西水利工程局(TVA)的中心。三天的盘桓使我对科学转祸为福的神力,大为敬服。一面对中国的前途增了信念,一面对当前的浪费人命,虚掷天赋,越发感到愤慨。由田纳西经弗吉尼亚州而到美国政治首都的华盛顿,然后到了大都会纽约,世界的不夜城,吃呀喝呀尝了阵美国人的享乐法。 6月 6日,搭车到了巴尔的摩城,当晚便登上一架水上机,在纽芬兰停了一下,一气便赶回了丘吉尔与艾德礼所领导的两个政党厮拼中的英格兰。

这样一大段行程,总有几件难忘的影像吧!有的,而且还有三桩大事都发生在这六个礼拜中: 4月 12日罗斯福的死, 4月 25日旧金山会议的开幕和 5月 8日那天,蹂躏全欧十数载的纳粹德国投降了。

护航轮上

护航有如团体旅行,在平时,一定是要不得的。每小时明明能跑 30里的快轮得把马达放慢下来,凑合那每小时 11里的高龄旧船。然而在危险中, “团体”本身就是个安慰。出了格拉斯哥海港,到各轮约定集齐的洋面(是次晨了),一开舱门,前后左右都是船:单烟囱的,双烟囱的;燃煤的,点油的;货船、商船和兵船浩浩荡荡五十八条。(是听说的,并不能都看到。)虽然知道大西洋—尤其贴近两岸外, ※字潜艇仍密如鲫,却也安心多了。领队的是条美国船,那是只客轮改装的运输舰,指挥塔上,有盏不住眨眼的灯,指挥着各轮的速度和方向。 4天半的航程,却走了 11天,谁也不知道是漂在大西洋的什么经纬度上。有人说在南美巴西登岸,有人开玩笑说是向回开了。反正天一黑,甲板上就连火柴也不许点了。

我乘的那条“新希腊”号(Neo Hellas)载的大多是加拿大兵在英国的妻小。(有八百多名之多!)丈夫们还在德国拚着命,英籍的媳妇们这是初次、而且单独回去见公婆。心里嘀嘀咕咕,中外一律。并不希奇。

贴在小媳妇们身边,还有近四五百尊囝囝,由刚满月的小红狮直到满船乱跑乱嚷的六岁山羊都有。天气晴朗时,舱面上便成了囝囝展览会:头发金黄的、棕色的;碧蓝眼睛的,猫绿眼睛的。一个叫阿伦的孩子每天至少失踪五六次。扩音机原是为触了水雷后,船长下紧急行动令用的,然而隔不到 5分钟,壁上那只大蜘蛛必叫出: “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及至怀着一腔恐怖侧耳静听时,却是“叫阿伦的孩子,栗色眼珠,淡黄头发,穿棕色毛衣,又丢了。请见到的人,把他带到指挥室来!”要不然就是: “有人在前舱 B廊过道拾得囝囝……”明知每次都是这种报告,然而事关性命,都不能不仔细谛听。 11天来,这种神经上的折磨可真够受。

杂在近千的媳妇囝囝间,有 22个另外一种宝贝:就是英国和驻英的外国记者参加旧金山会议的记者团。这里有《泰晤士报》常驻莫斯科的麦唐纳(年轻漂亮的苏格兰人,被推为我们的团长),有英工党外交记者福兰克 ·皮特港,大度文雅,应付周到的绅士,此人时常和一个右派波兰记者比棋。这里有整天讲股票行情的金融记者,也有转战中东北非,参加过意大利和诺曼底登陆壮举的战地记者。这个乌合之众的记者团一登岸即散伙,并且自由竞争起来。

照例,护航的船上是不许卖酒的,到第二天船出了港口我们才知道。

于是记者团找麦唐纳去交涉了,船上那里有英国海军部派来特别招待记者的两位军官。结果,是以请客方式,由他们两人轮流发请帖。这样每隔一天,必可尝到几杯威士忌或白兰地,这办法慢慢为船上另一批贵宾知道了。那是法、荷、挪代表团,于是,请柬渐渐也不限于记者群了。

4月 12日的晚上,是皮特港的生日。海军军官布置了一个盛大的晚会。酒特别丰富,品种比平常多。桌上一个大蛋糕:表层雪白奶油上晃动着代表寿星年岁的 46支蜡烛。那晚风浪其实不小,桌上的杯子时常碰撞,锵然有声。然而我们喝得早已不需要风浪便摇摆起来了,并且唱起伦敦街最熟稔的醉徒调子:

“Dear old pal, Jolly old pal, Clinging togerther,In all sorts of weather。”

(注:英文: “亲爱的老伙计,快活的老伙计,不论吉凶祸福,咱们紧紧挽在一起。”)杯碰着杯,人倚着人,正不知道是飘在万重波涛之间,还是上了九天时,突然,咚咚咚,有人重重地叩舱门。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制服的船员。他僵直地走到正在嘻嘻哈哈的东道主身边,耳语了一下。

“什么?真的!”他放下紧握了一晚上的酒杯,呆得说不出话来了。

大家也都静下来,而且奇怪的是酒都醒过来了。

过了好半天,一个客人问: “有潜水艇来过吗?”

“比那个还糟糕!”东道主摇摇头,意思是说潜水艇还能抵抗。 “诸位,领队舰刚才打来灯语说:罗斯福总统过世了。” “什么?”这回,大家搁下杯子,都呆了下来。啁啾了没多久,一个欢娱的宴会不欢而散了。有些酒瓶还满着,蛋糕大半个还没切,然而,我们却都缩回到各自的舱间里。第二天早晨,船桅上挂起了半旗。

大型鸡尾酒会

美国人是喜好摆排场的。旧金山的“联合国成立大会”以其名堂之大,要人云集之多,可说是美国排场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市场街的两旁简直是美国旗的大展览,各家店铺的窗上都鲜明地标着: “欢迎各国代表”。有的还每晨送份当地的报纸,上面写着: “某某公司祝君早安!”其实,一路上由加拿大到西岸,五天来我们已饱尝了美国广告之无孔不入。每顿饭的菜单上都满是广告,几乎每小时必收到铁路公司一份业务报告。旧金山的酿酒公司奉送一篮篮的葡萄酒。邮政局送来一册册“美国总统邮票”。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广场前的千百只鸽子事先都捕进笼里了,全美车站一周前便不卖旧金山的车票。全埠的中上家庭抢着猎取“代表”为座上宾,多少位小姐志愿充当代表团的义务司机,香槟酒会,一请便是几千人!

旧金山的几家大旅馆都变成了各国的临时政府。法、苏代表团住在圣弗朗西斯旅馆,门口整天排立着英雄崇拜者和好奇透顶的美国妇女,只为了看一看莫洛托夫或是一名苏联武官—也许还巴望求到在本本上签个

名。美国代表团在铁缆车的顶端凡尔赛旅馆,对面便是马尔可 ·哈布肯斯旅馆,里面住着中、英代表团(各占两层),也住着尼赫鲁的姐姐潘笛夫人。门禁最不严的算是这座旅馆了。我上下那九层楼,就不时与艾德礼或哈立法克斯同电梯,吃饭也经常邻桌。(我住皇宫旅馆是新闻记者的中心)。因此,美国黄色记者也就可以在无新闻中找起新闻。听说有一家报纸排了一个圈套。当艾登踱过走廊时,一个年轻妇女赶上去和他耳语了一句大约肉麻的话。艾登羞怯怯地微笑而缩回脚步,预伏的记者把这镜头收进去。第二天登了出来,大家纷纷猜测艾登在旧金山有了什么艳遇了。

然而,更无耻的是美国记者编造的“访问记”。中国代表团中,董必武先生是主要目标。一路上,这种捏造出来的访问记追随着他,内容不外是些诅咒苏联、赞扬美国一类莫须有的谰言。原来米苏里学院教的那套 “新闻道德”是专供出口的。

4月 25日那天早晨,旧金山紧张到了顶点。鲜艳的万国旗到处飘扬。

歌剧院附近断绝了交通,只准配带证章的人与汽车通过。 “戏”是 4点半开演,午餐后,天色忽然转阴,随着雨点掉下来了。大家都认为不祥。但3点半左右,捉弄人类的天公又把太阳搬出来了。雨后的街道,特别显得光亮洁爽。 3点钟光景歌剧院已坐满了人。 3座大门,吞进了 3种身份的人物:代表、专家、记者。圆拱形的屋顶下,这时已一层层叠满了人。每个楼梯拐角都有海军人员来查票,会场里有女童子军负责招待。他们发着秩序单,台后奏着轻松的音乐。大家都盛装出现,恍如来观赏歌剧。

讲台的背景是天蓝色,中间竖着杏黄色的台柱,交插着 47国的旗帜。在深灰色的帐幕下,陈设着浇蓝色的桌子。后面是 4把黄色椅子。楼上包厢里(通讯社)和散座中的记者,目光都集中在池子中陆续就席的代表们。莫洛托夫(镁光灯闪动了一两下),哈立法克斯,南非的斯沫资将军。镁光灯闪着闪着,池子里人也满了。

整整 4点半,音乐戛然而止。在大家屏息静气时,突然台上左右 “出将人相”处身穿各种军装(代表美国海陆空三军)的人员一男一女地鱼贯而入,排成一字形,随之,斯退丁纽斯偕同加州州长、旧金山市市长及大会秘书步入讲坛。斯卿手握桌角的木槌,铛铛铛三响,世界性的集体安全实验,经过日内瓦的失败,遂又重新开始。

头天,代表一个个地登台追悼了罗斯福,并唱了一大套高调。第二天起,便先争谁做主席,然后争阿根廷会员资格问题。三周前,华盛顿还咒骂着阿根廷为反动法西斯,并压迫英国与之绝交。英国碍于商业利益,未便屈从。然而在大会场下,美国领导南中北美洲二十二国代表为阿根廷开了个歌功颂德会,把她形容成为地上的天堂。会刚开完,美国对阿根廷又翻了脸。

果然,美国首先要的是国防基地。它的想法很妙:旁的帝国占有的土地为“殖民地”,因而要受托治委员会管辖;它自己占的(如原属日本的岛屿)却是为了“世界安全”而设的“战略地”,因而不受任何管辖。

这场大型鸡尾酒会,比起日内瓦那场来,更讲实力,更露骨地寡头化了。

VE日(注:欧战胜利日。)

紧跟着 5月 2日北意、德军的投降,报纸上便断断续续透露出和平的曙光。希姆莱背叛了元首。德国军人通过中立国家向盟军讨条件。到 7日大局已定。希特勒自杀了。当晚丘吉尔将宣布欧战终了。禁过酒的美国政府命令酒馆次日不许卖酒。于是,记者慌起来。一个伦敦的老友在我房里存了两打啤酒,后来忘记来喝了。临走时,我只好代他送给了茶房。

庆祝最热闹的是我登陆的加拿大海港哈立法克斯,水兵酒醉后,放火烧了三家百货商店,打死了好几个路人。

然而作为中国人,立在这太平洋的口岸,我却没什么特殊的欢喜。是的,回到伦敦时,炸弹没有了,秘密武器没有了。灯火管制没有了。但是日本侵略者犹在猖獗;东方的炮火即使一旦停了,烽火中之烽火,也未必能停吧!打溃了希特勒,有什么可庆祝的呢?

所以 VE日我过得再平凡没有了。早晨照例到马哈旅馆九楼去一趟,那天代表团刚好工作也轻。中午,我们同朋友去一家意大利饭铺吃大饼,饭后到金门公园水族馆看鱼,然后由朋友林登驾车到斯坦福大学。一路看到加利福尼亚蓝空下的美丽郊野:森林、果木、葡萄园丛中矗立着各色各样的别墅。斯坦福大学图书馆里近于讽刺地藏有大批“和平文件”,一边是国联的印刷品,一边是现届联合国大会的文件。

在公路旁一家叫“妲妮棚摊 ”的小馆子,我们停下了。据说这家的瑞典式冷食最著名。

一进门,果然人挤得水泄不通。排在我们前边的人还多得很。只好在酒吧间等了。正要着威士忌时,突然我们发现柜台底层有一瓶五加皮,暗紫色的光圆肚皮上还贴着“天津老”的红纸。一阵乡思油然而生了。我嚷着: “别的不要了。要那瓶中国酒!”柜台里那戴高白帽子的人忙摇摇头说: “噢呶,那是老板的,他就这么一件宝贝!”

多失望啊,我们呷着酒,直等到一个茶房过来说:“先生们,可以坐了。”

刚一坐下,老板笑眯眯走过来,向我们鞠了一躬,把那瓶五加皮往桌子当中一放,说: “先生们,这是你们的了。容许我请这个小客!”

一点感触

新奥尔良最不像我头脑中的美国,它简直是十八世纪的法国,那么悠闲,那么潇洒,那么别有风度。矗立着棕榈的广场上,中午到处是躲在树荫下歇凉的人。面临墨西哥湾的“湖”边,戴了宽沿帽子的人们在钓鱼。沿湖一片都是螃蟹馆子。晚饭最有趣的是那杯白兰地咖啡,甜菜吃完,电灯突然扭灭了,黑暗中只见冒起一股绿烟;灯再明时,掺了香料白兰地的咖啡已摆在客人面前了。

论建筑,华盛顿由车站、邮局以至议会、白宫,都不愧为一座首都。国会图书馆的确是一座巍峨书宫。仅中国部分—仅新文学部分,我便费了半天工夫。多少在国内禁售的书,却受到了异国人的青睐。望着那堆书,我忽然对五四运动后《未名》、《语丝》、《沉钟》、《新月》、《创造》、《南国》等刊物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出现的那个时期起了眷恋之感。然而一个英国人到了那大理石砌的莎翁博物院,怕也会相当惭愧吧!在英国,有吸引游客的莎翁故乡(那些遗物真假还难说),但还没有这样一座研究莎翁的宝库。

美国首都的建筑,多喜欢刻上题词。近于伤感的,是横在邮政总局楼外的“爱与同情的使者,分别之友的仆役,安慰孤独者,离散家庭的联系,共同生活的扩大者。新闻与知识的输送者,工商业的工具,友谊的赞助者,人与人、国与国间和平与友谊的促进者。”最高法院的三角屋顶上,西面是“在法律之下人人享受平等”,东面是“公正是自由的保障”。

其实,中国衙门的大门上,又何尝不挂着“铁面无私”的大匾。(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