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纪罗马派到中国来的神父吃惊地观察到天朝道德水准之高,没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纪律,他们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恋样的金闪闪的憧憬终于褪色,大队跟进来的洋商接触到的中国人似乎全都是鬼鬼祟祟、毫无骨气的骗子。中国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见面时看上去那么好呢?
中国人笑嘻嘻说:“这孩子真坏”,是夸奖他的聪明,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可同时中国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机灵,锋芒太露是危险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装傻。一般人往往特别重视他们所缺乏的—听说《旧约》时代的犹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为他们天性好淫。像中国人是天生地贪小,爱占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应,反倒奖励痴呆了。
中国人并非假道学,他们认真相信性善论,一切反社会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这样武断的分类,旋之于德育,倒很有效,因为谁都不愿意你讲他反常。
然而要让自己去适合过高的人性的标准,究竟麻烦,因此中国人时常抱怨“做人难”。 “做”字是创造、摹拟、扮演,里面有吃力的感觉。努力的结果,中国人到底发展成为较西方人的道德的民族了。中国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从这一方面去判断中国人是不公平的———他们始终没有过多少政治生活的经验。在家庭里,在朋友之间,他们永远是非常的关切、克己。最小的一件事,也须要经过道德上的考虑。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权利的高年。
因为这种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国人的行为,很难辨认什么是训练,什么是本性。夏天施送痧药水的捐款,没有人敢吞没,然而石菩萨的头,一个个给砍下来拿去卖给外国人,却不算一回事。对于无智识的群众,抽象的道德观念意识比具体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颇为特殊的现象。
孔教为不求甚解的读书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得要向宇宙的秘密里窥探窥探。本土的,舶来的传说的碎片被系统化、人情化之后,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国人的幻想最辽廓的边疆。这宗教虽然不成体统,全亏它给了孔教一点颜色与体质。中国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芜苍白的,对照之下,更显出了人生的丰富与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