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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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唔唔唔

许广平怀孕以后,自己的家里人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在《两地书》的原信中许广平曾写到这些,1929年5月21日下午,许广平致信鲁迅,汇报自己一天的活动。她的叔叔的儿子要举行婚礼,邀请她参加。还有,她的大妹来信说,她的姑姑要回上海,到时候,恐怕要向她说了,许广平的信里的一句比较有趣:“不说也看见的。”是啊,大着肚子见姑姑,已经是一个最好的说明书了。

许广平写这封信的时候,鲁迅正在燕大演讲,照例还是骂成仿吾陈西滢徐志摩等人。鲁迅的激昂自然惹得听讲的学生们感觉大快,一部分学生起哄着不愿意离场,七嘴八舌地插话,要求鲁迅能来北京大学教课,然而鲁迅这样答他们的:“我奔波多年,现已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

1929年的5月23日深夜,已经连续两天每天坚持给许广平寄信的鲁迅本来已经很累了,客人走了,但他还是坚持给许广平写信:“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预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我总结的话,是今之L,已非三年前之L,我有缘故,但此刻不说,将来或许会知道,总之是不想做教授了云云。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这一段文字非常有趣,“我有缘故,但此刻不说,将来或许会知道”,其实,鲁迅所说之缘故,便是许广平的怀孕,是啊,许广平正大着肚子,天天念叨着鲁迅何时回来啊,他怎么可能此时离开她,前来北京教书啊。

《两地书》原信在出版时被鲁迅删去了许多趣味的词句,这实在是迫于书信的主人不愿意让自己隐秘的快乐让外人知道。比如鲁迅称许广平为小刺猬,而许广平称鲁迅为小白象、小莲蓬。到北京以后,鲁迅给许广平的第一封信的末尾,画了一个鼻子高高的小象,许广平看了以后,大约想调鲁迅一皮,便在回信的时候,将鲁迅的那只象的鼻子拉了下来,还注了话语说:“小白象:你的鼻子并未如你所绘的仰起,还是垂下罢。”

如此顽皮的图片,自然带领着鲁迅回到顽劣的恋爱年代,在回信的时候,鲁迅说:“看来信,小刺猬是很乖的,鼻子不再冻冷,也令我放心。不过勒令我的鼻子垂下,却未免专制。我的鼻子,虽然有时不免为刺猬所拉下,但不至于常如橡皮象那样也。”说完,在这封信的后面,照旧还画了一个鼻子高昂的小白象,真是孩子气。这是1932年上午十点的事情,中午的时候,鲁迅出门将信寄了出去,然后去和北大的马幼渔接洽,是为了一个年轻人,叫做韩侍桁的,寻工作。正是在这一次去孔德学校,见了钱玄同,钱玄同半开玩笑地问他:“你现在还是用两个字的名字吗?”

鲁迅便很反感他,讽刺地回答:“我从来不用四个字的名字。”

钱玄同喜欢用一个“疑古玄同”的四字笔名发表文章,所以,鲁迅的话,让钱玄同一下愣住了。钱玄同随后便退了出来,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什么地方得罪这位老友了。

鲁迅的脾气就是如此,因为鲁迅喜欢帮助年轻人,而钱玄同经常教训年轻人,所以,鲁迅便有些厌恶他。鲁迅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在内心里厌恶,而在表面上还你好我好的,他不会。

正在这个时间,顾颉刚听说鲁迅在孔德学校的办公室里,大约是想一释前嫌,又或者是想简单沟通一下,但是,等他敲开了门,看了看鲁迅,看到鲁迅气呼呼的表情,便自觉不适,况且顾颉刚又是口吃,往往在紧急的时候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带上门,去了。

鲁迅在信里这样描述顾颉刚:“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钱玄同,恶其罗嗦,给碰了一个钉子,遂逡巡避去;少顷,则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此来是为觅饭碗而来的,志在燕大,但未必请他,因燕大颇想请我;闻又在钻营清华,倘罗家伦不走,或有希望也。”

晚饭后,鲁迅去未名社聊天,韦丛芜又跑来劝说鲁迅,说是他们的系主任,马幼渔的弟弟让他来做说客的,让鲁迅到燕大来教书。韦丛芜年纪小,虽然知道哥哥韦素园和鲁迅关系亲密得很,但一见到鲁迅仍然有些紧张,一个小孩子,一紧张,话自然便说不紧凑。他听到鲁迅一口拒绝了他的劝说,便吞吞吐吐地说:“我们的系主任早就疑你未必肯来教书,我们的系主任说了,你在南边有一个唔唔唔……”

鲁迅一听便笑了,答说:“原因并不是因为在南边有一个唔唔唔,再说,这个唔唔唔也可以和我一起到北方来的,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现在不想再做教授了。”

韦丛芜果真是个孩子,在和鲁迅聊天的时候,一会儿拿出一本叫做《冰块》的书,指着封面上的图画对鲁迅说:“这是我的朋友画的,燕大的女生,我们两个很要好……”鲁迅的书总是销得好,韦丛芜大约也想替这个恋人讨一份出名的活计干。为了讨好鲁迅,专门挑选鲁迅喜欢听的事情讲,譬如高长虹的丑陋事,他告诉鲁迅,高长虹给冰心写信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说着,还站起身来,用两只手比划着,说,有这么大一捆呢。可是,冰心根本不理会他。冰心和一个叫做吴文藻的同学结婚了,婚后,还将高长虹写给她的情书全交给了吴文藻。好笑的是,吴文藻带着高长虹写给冰心的情书去旅行,一边看一边往大海里扔,旅行不到一半,信便扔完了。

这实在是个让鲁迅快意的事情,鲁迅在信里完整地讲给许广平听,以逗怀孕的许广平快乐。自然,这一段笑话,在两地书出版的时候,被删节了。

此时的许广平正在为了如何向姑姑解释而发愁,鲁迅收到许广平的信件以后,急忙捉笔回信,首先是让许广平用新到的一笔稿酬给她的大妹买补品,其次是让许广平坦白他们两个人的已婚的事实,信的原话是这样的:“姑母来沪,即不表亦将发现,自以为发表为宜,结果如何,可以不必顾虑。我对于一切外间传言,即最消极也不过不辩,而在抵以是认之时为多,是是非非,都由他们去,总之我们是有小白象了。”写信之前,鲁迅刚刚赴宴席归来,是徐旭生张凤举等一帮旧友一起宴请鲁迅,这些人在各种的传说版本中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版本,他们似诈非诈地让鲁迅说出了他和许广平同居的事实,但已经怀孕的事情,并未公布。鲁迅在信里说:“同席约有十人,他们已都知道我因‘唔唔唔’而肯留北。”

唔唔唔,这大约是许广平的一个最有趣味的代称了,不是害马,不是小刺猬,也不是许广平兄了,而是三声叹息。

5月30日,去西山看韦素园的时候,韦丛芜则说,他是听燕大国文系主任马季铭说的,而马季铭又是听周作人说的。鲁迅在信里讽刺了周作人的小气,这也是鲁迅为数不多的几次正面批评周作人,原信是这样的:“其实不过是怕我去抢饭碗,即我们不住一处,他们也当另觅排斥的理由。然而我流宕三年了,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写完信后,下午便寄出了,然而,晚上睡不着觉,鲁迅又写了一封信,说说晚上的情形,董秋芳前来赔罪,台静农和魏建功来找他畅谈。因为内心里一直念着许广平和她肚子里的小白象,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起来。“我自从到北平后,觉得非常自在,于他们一切言动,甚为漠然;即下午之面斥董公(即董秋芳),事后也毫不气愤,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敌人,亦不易也。”只有读《两地书》的原信,才能读到鲁迅的这种情怀,其实,在鲁迅一生大量的著述中,到处都有这样宽阔而又随意的文字,只是,诸多皮毛阅读爱好者,只记得了鲁迅先生的那句“一个也不饶恕”,于是乎,像是掌握了一个巨人的秘密一样,到处炫耀。其实不尽然。

许广平在家里闲不住,要买一些布料,给肚子里的孩子做衣服,鲁迅实在心疼,在5月30日晚上的信的末尾写道:“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遥想小刺猬之采办布帛之类,预为小小白象经营,实在乖得可怜,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管住她。”

两天后,鲁迅托宋紫佩买到了火车票,便动身回到了上海,而两地书,到此,也基本上宣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