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厦门到广州的路线,鲁迅和许广平在书信里已经复习过多次了,自然要在香港做一个停留。晚饭的时候到了香港,却要第二天早晨九点才能启航。所以,鲁迅在船上有些寂寞。同房间的一个年轻人在香港下了船,只剩下他一人,从封好的旅行包里艰难地掏出纸和笔,鲁迅又开始写信。因为明天早上若有时间登陆的话,便在香港将信寄出,寄不出也没有关系。闷得慌,就写两句身边的情况。
《两地书·一一三》是《两地书》中的最后一封恋爱信件,在船上写的。每一次读到此信,都会想起恋爱大王徐志摩兄,他也在船上给陆小曼写过信的,但他写信的条件要差很多,不像鲁迅,有一个阔气的单人间。徐志摩是在人来人往的甲板上,把信纸放到船舱的墙壁上写信,一边称呼亲爱的小曼,一边还要把屁股向里面贴紧一些,让一个抱小孩子的妇女过去。那情景实在是戏剧得很。
鲁迅倒没有来得如此热烈和急切,却也有一样浓郁的感情。从厦门到广州之后,鲁迅和许广平便结束了恋爱,直接步入了谈婚论嫁的路径。第二天就要抵达广州,所有在信里能说的或者不能说的话语,都可以在人少的时候悄悄说起。
《两地书》共分为三辑,第一辑在北京时,两个人只是定了情,初恋;第二辑是一个在厦门,一个在广州,是热恋。空间和时局煎熬了他们,能让他们耐得信这寂寞的,正是两个人不离不弃的心。所以第二辑中的书信是鲁迅一生中最为热烈的时候。然而,第三辑是结婚后的通信,当时鲁迅回北京探望母亲的病,许广平当时大着肚子,在家里期待着鲁迅的信,自然也是情深意切的,但是,这毕竟是幸福的后话了。
只有这封在船上的信,马上要见面的信,最能表达鲁迅激动的内心。然而这封信里并没有说任何缠绵的情话,因为是在船上,四周有嘈杂的人声。而关于爱情,鲁迅在上封信里已经说明白了的。
那信很是著名,即是《两地书·一一二》这封长信,在这封信里,鲁迅说了高长虹骂他的原由。但是,也是在这封信里,鲁迅第一次向许广平求爱,不在遮掩,不在犹豫,不在胆怯地一边后退一边说,我不愿丢掉我的朋友。这一次鲁迅的态度唯一了,用力了。如下:“我对于‘来者’,先是抱着博施于众的心情,但现在我不,独于其一,抱了独自求得的心情了。这即使是对头,是敌手,是枭蛇鬼怪,我都不问;要推我下来,我即甘心跌下来,我何尝高兴站在台上?我对于名声、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对于这样的,我就叫做朋友。”
这是向许广平表达,他只喜欢许广平一个的态度,鲁迅的意思,对于来者,我以前或许只是当作学生或者需要帮助者,现在不了,我把你当成我唯一的爱人了。在接下来的信中,更是一味地表白,一句“这是你知道的”作了开场词,列举了自己在许广平面前所做的一些工作,譬如晚上熬夜替高长虹校对,校得吐了血,要吃药才能继续工作,譬如给许钦文编选小说集,譬如帮李霁野付学费,譬如帮助韦素园治病,譬如帮助李秉中寻找出版社,譬如帮助向培良等人创办新的报纸副刊……然而,他们呢,这些人都做了些什么呢?“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似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如果我再隐忍、退让,他们更要得步进步,不会完的。我蔑视他们了。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贬抑到那么的人了,我可以爱!”
这封信在出版的时候被改动了几个字,原信是:“但看看他们的言行思想,便觉得我也并不算坏人,我可以爱。”
在广州登陆以后,进入中山大学,先是住在钟楼西面的二楼上。因为来访者太多,太辛苦,于三月底便让许广平找到一个白云楼,他和许寿裳、许广平三个合住。这个时间,两个并未同居,但是许广平负责做饭,鲁迅总算可以吃到可口的饭食。
在中山大学,许广平是鲁迅的助教,除了平时替鲁迅抄写东西之外,还要负责做他的翻译,比如鲁迅到香港的演讲,包括在广州市教育局所作的那个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的演讲,均是由许广平陪同前去,并作广东话的翻译的。
在中山大学四个月的时间里,帮助好友许寿裳解决了工作(但不久许也和鲁迅一起辞职),还在广州开了几个月的书店,其间还雇佣了许广平的妹妹许月平照看着书店。刚到中山大学不久,他就致信章廷谦:“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我想不做‘名人’了,玩玩。一变‘名人’,‘自己’就没有了。”
正因为鲁迅的名气,有一些进步的青年与鲁迅便走得近,然而,1927年4月15日,蒋介石发动政变,清党,抓捕了许多左翼的青年学生。鲁迅营救学生未遂,又加上中山大学准备聘请顾颉刚等人,他一气之下,辞职了。
关于鲁迅的辞职,傅斯年曾经去鲁迅的办公室拼命挽留,傅斯年的办法是:顾颉刚虽然被聘到中山大学,但是第一学期不让他上课,只派他到北京去购书,不和鲁迅见面。傅斯年是鲁迅的学生,当年,他与罗家伦等人创办《新潮》杂志的时候,傅斯年曾经约请鲁迅点评杂志,鲁迅当时是著名的畅销书作家,对傅斯年很是帮助,赞美了他。然而,这一次,鲁迅在办公室里严厉批评了傅斯年,导致傅斯年跑到校长朱家骅家里痛哭流涕。
因为同在一地生活,又同在一起工作,书信不写了,但不论鲁迅做什么样的事情,许广平都是支持的。比如,鲁迅的辞职,许广平便是支持的。北京回不去了,因为前不久收到一封信,朱安女士的一个兄长要住进西三条里,家里面很充实了。没有多余的地方,自然,这也只是鲁迅的托辞,因为,他不可能带着许广平住进北京的宅院里。
南京有一个期刊想请鲁迅,也被拒绝了,他计划到上海去,原因是周建人在上海,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李小峰想把在北京的《语丝》移到上海来办,想请他编辑。总之,广州的革命气氛已经很不适合居住。鲁迅在1927年9月19日致一个名叫翟永坤的作者的信中写道:“我先到上海,无非想寻一点饭,但政、教两界,我想不涉足,因为实在外行,莫名其妙。也许翻译一点东西卖卖罢。”同一天晚上在致信章廷谦时,鲁迅写道:“自然先到上海,其次,则拟往南京,不久留的,大约至多两三天,因为要去看看有麟,有一点事,但不是谋饭碗,孑公复膺大学院长,饭仍是蒋维乔袁希涛口中物也。”
正是因为看到鲁迅的这前后左右的善良与朴实、烂漫与天真、偏执与清高,许广平才一往无前地追随着,不惜放弃自己的一切喜好,充当厨师、翻译、助教、洗衣工及崇拜者。1927年9月29日,鲁迅和许广平两人同船离开广州,开始了他们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