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大学里的好多事情很好笑,鲁迅所在的国学院,常常派人到各个教授那里做调查,是不是有成绩,譬如是不是专著和研究成果需要出版。以往每一次问询,鲁迅均老实地答,正在做,于是便得到一个催促,仿佛马上就需要鲁迅做出成绩一般。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校长林文庆和教务处的负责人又到国学院来查问的时候,鲁迅随即答:“我原已辑好了古小说十本,只须略加整理,学校既如此着急,月内便去付印就是了。”
果真让鲁迅猜中了,登记完鲁迅的十部古小说名字之后,学校方面便没有任何消息。“你没有稿子,他们就天天催,一有,却并不真准备付印的。”
学校里可气的事情还有,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下午,学校里召开恳亲会,鲁迅极少参加,但是因为有一个平时谈得来的同事非要拉了他去,便去了。先是校长讲话,然后又合影照相,再然后是大家发言。林语堂的二哥林玉霖大约是为了讨好校长林文庆,便站出来抢先发言:“首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点心很好吃。其次还想感谢校长亲自来参加恳亲会,对我们教员那么好,住得舒服,吃得也很好,薪水又这么多,我们都知恩图报,一定会凭着良心拼命做事的……”
鲁迅一定当场脸都红了,他是替林语堂感觉脸红,怎么会有如此浅薄的哥哥。正要上前批驳林玉霖两句,不料,拉他来的前北大同事缪子才站起来大声训斥了林玉霖的哈巴狗精神。林玉霖自然当场反驳,于是争吵了一通之后,便不欢而散。这一件事在鲁迅的日记里也有载:“1926年11月17日:下午校中教职员照相毕开恳亲会,终至林玉霖妄语,缪子才痛斥。”注:林玉霖是林语堂的二哥,他当时是厦门大学的学生处长,管理学生的日常琐碎事,不但他在学生外,连同他的太太也在学生处。
而缪子才却是鲁迅的同门师弟,缪也是章太炎的弟子。
鲁迅被这样的琐碎事弄得心气颇坏,一切都看不顺眼,觉得林玉霖为了一些钱,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他感觉很是悲哀,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厦门大学。在信里,鲁迅写道:“至于到哪里去,一时也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必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噉饭处,厦门也决不住下去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发完这一通牢骚之后,又不忘记说说林语堂的事,虽然林语堂的哥哥那么势利,但鲁迅毕竟是林语堂请来的,所以,还是颇为感恩的。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去。但看来大半是无效的,这里是他的故乡,他不肯轻易决绝,同来的鬼祟又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定要弄到大失败才罢,我的计划,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
然而收到鲁迅信件的许广平这一次开始了批评鲁迅的个性,这种批评其实也是在表达一种亲情,是经过常时间的磨合之后,才会有的爱怜的症状。许广平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晚上的回信中写道:“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我相信所说的都是实情,这样倒还不至于到‘虑’的程度。你的性情太特别,一有所憎,即刻不可耐,坐立不安。玉堂先生是本地人,过惯了,自然没你似的难受,反过来你劝他来粤,至少在饮食一方面,他就又过不惯了,况且中大薪水,必少于厦门,倘他挈家来此,也许会像在北京时候的似的支持不住,即使我设身处地,也未必决然就走的。”
这是《两地书》中许广平第一次批评鲁迅的性格。
然而写完这封信之后,第二天中午,刚吃过午饭便接到了鲁迅11月10日的信件,在信里,鲁迅的牢骚在这封信里很丰盛。不仅如此,性格变得也犹豫了。“我这几天忽而对于到广州教书的事,很有些踌躇了,恐怕情形会和在北京时相像。厦门当然难以久留,此外也无处可走,实在有些焦躁。”
鲁迅的焦躁很快传染给了许广平,读完鲁迅的信,许广平也感觉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在回信的时候,他写到了自己的这一点:“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一面欢喜,一面又仿佛觉着有了什么事体似的,拆开信一看,才知道是这样子。”
知道了什么样子呢,不过是鲁迅在上一封信里说了几个学生对他的欺骗,譬如李遇安(逢吉),他一开始写信向鲁迅求助,说在广州不认识人,鲁迅很热情地帮着他谋生计,谁知,李遇安到了广州之后便和创造社混到了一起,见到孙伏园也说一些吞吞吐吐的话来敷衍。当然,还有一个学生叫做黎锦明,大约曾经匿名写信骂过鲁迅,当然,后来又写了道歉信。他也和李遇安在一起。所有这些,都让鲁迅觉得充满了阴谋。
此时,许广平所在的学校因为学生们闹风潮已经停课了,校长也辞职了,整个学校只有许广平一个人在支撑,甚至还有人起哄让许广平做校长。许广平是坚决不做的,所以,学校只能瘫痪下来。许广平这几天正是清闲一些。她看到鲁迅的“焦躁”,很想分担一些。很是冲动,她在回信里写道:“亲爱的老师,你愿否我趁这闲空,到厦门一次,我们师生见见再说,看你这几天的心情,好像是非常孤独似的。还请你决定一下,就通知我。”
然而,这只是情意绵绵的关心和担忧。接下来则又开始批评鲁迅的情绪了。鲁迅在11月10日的书信里写到李遇安的虚伪,鲁迅在最近的《语丝》(第一百零一期)上看到了徐祖正的一篇《送南行的爱而君》,他一看,这文中的L正是李遇安,所以,欲加生气。觉得李遇安在信里求他帮助多么虚伪。
徐祖正和鲁迅并没有矛盾,但因为,徐祖正和周作人走得近,所以,鲁迅便厌恶之。许广平接下来批评到的就有这一点。许广平在《两地书·七八》写道:“看了《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笔下的善于道情呢,我虽然不知道,但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对有些人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汤蹈火,一旦觉得不副(符)所望,你便悲哀起来了。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吗?而你硬要区别,或爱或憎,结果都是自己吃苦,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的取材失策。倘明白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我向来也有这样的傻气,因此很碰了钉子,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确是太认真了的过处……我好久有一番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
太敏感,太热情。这的确是鲁迅的大弊病。热情的火把总能离得近一些的人燃烧了。许广平已经感受到了鲁迅身体里的那把火,是野火。这样的火也极容易烧伤自己,譬如,一旦觉得自己殷切希望的那个朋友让自己失望了,便会受很大的伤害。因而又转过过来深恶痛绝,这种执著是一种寂寞的病态。
已经了解了鲁迅的许广平把了鲁迅的脉之后,又给他开出了药方:“至于你自己的将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太认真。况且你敢说天下就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永久的同道吗?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又何必悲哀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吗?总之,现在是还有一个人在劝你,希望你容纳这意思的。”
是啊,至少你还有我。“你有闷气,尽管仍向我发,但愿不要闷在心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