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总是会带来枯黄的东西,比落叶更轻的,更不易察觉的,是人的浮躁而低落的情绪。大概是工作太忙太累了。1926年10月21日这一天,许广平感觉无比的伤感。在书信里,她掩饰不住,泄出了这些绝望:“MY DEAR TEACHER!人是那么苦,总没有比较的满意之处,自然,我也知道乐园是在天上,人间总不免辛苦的,然而我们的境遇,像你到厦,我到粤的经历,实在也太使人觉得寒心。人固应该在荆棘丛中寻坦途,但荆棘的数量也真多,竟生得永有一些空隙。”
在荆棘途中寻坦途,的确是好的,但一定是艰苦的。要避开,要忍受,甚而还可能有危险。许广平被荆棘逼到了支撑不住的边缘。
在广州女子师大,除了课程以外,许广平主要的职责是训育处主任。然而,几天前,管理宿舍的舍监辞职不做了,校长便要许广平兼任。于是,白天要查学生宿舍的卫生清洁,晚上要查教室的自习以及宿舍的熄灯。信里罗列得仔细:“七时至九时走三角点位置的楼上楼下共八室,走东则西不复自习,走西而南又不复自习。每走一次,稍耽搁即半小时,走三四次,即成了学生自习的时间就是我在兜圈子的时间。至十时后,她们熄灯全都睡觉了,我才得回房,然而还要预备些教课。”
在原信中,还有一段被鲁迅删掉的情节,也能补充说明许广平情绪低落的原因:“今晚又是星期四,先想写信,后想等一两天接来信再写,后受刺激,所以向你发牢骚,一会儿要心平气和的,勿念。”许广平所说的刺激是一件即疲倦又心累的事情。原来,她们学校的舍监(就是宿管老师)辞职后,并没有搬出学校,还在原来的房间里住。而星期四那天晚上,舍监外出会客,久未归校,到了该熄灯的时间了,仍然关不了灯,宿舍的开关在舍监的房间里。仆人睡得早,任许广平无论如何叫门也不开。许广平一会儿跑到各个宿舍安慰学生,一会儿又找来电工查找其他可以控制的开关,均不得要领,累得直喘气,然而事情没有解决。一个人跑上跑下,仍然听到学生埋怨,自然很难过。
忙碌是荆棘的一个方面,而生活中又有更多的事情。许广平回到广州之后,有些并不太亲近的亲戚常常来找她帮忙,借钱、诉苦,比赛一样地在许广平面前晾晒她们的贫穷与不幸。这自然让许广平不能拒绝。然而,许广平收入颇少,不知怎么传到乡邻,便成了她是个月入二三百元的教授,是个富翁。
这真是要命得很,每天累得要死的许广平一个月才不过收入三十几元大洋,却硬被冤枉成富翁,她不得不拿出钱包来哭穷了,不然,无法应付这些没完没了的穷亲戚的纠缠。
欠的工资也不知何能派发,然而仍然有两三个亲戚预约要来借钱,该如何解决呢,一时间还没有想好。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许广平写了这封情绪低落的信。
恋爱中的女人往往如是,一点小挫折便会遮住眼睛,不见森林起来。果然,第二天收到了鲁迅的信件,心情愉悦起来,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然而,正当许广平在楼下楼上不停奔跑的时候,鲁迅却恶作剧如孩子般地在无聊。10月28日下午,大约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很是安静。鲁迅从外面回来,在楼后面的一小片花圃前,鲁迅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兴致,前些日子,这条路上经常有小蛇出入,横过马路的姿势熟练,见了人并不怕,仿佛那是它们的地盘。鲁迅大约是怕以后会被那些小蛇追逐,看到眼前花圃四周缠绕着带刺的铁丝,高度刚刚高过膝盖,年轻时鲁迅在日本学医时连过两天马步,跳高吗,也是跳过的。但多年不运动了,他不自知是否还能跳过去。看看四周又没有人,鲁迅在心里数了一下数字,加油了几步,一用力,就跳了过去,时年四十五岁的鲁迅先生,英雄地跳进了花圃里,然而,毕竟力气不足,那铁丝刺破了鲁迅的小腿和膝盖,幸好已经中秋,鲁迅穿了一件布料稍厚的裤子,伤并不深,只是出了一点血。然后上楼梯时,粗厚的布料磨擦到伤口,仍隐隐地作痛。晚饭后的例行散步也取消了,虽然在信里鲁迅反复地说晚上就没有事了,“一点没有什么”,但是,那天晚上,他便不便到楼下的草坪上去尿尿了,没有办法,他只好尿在一个磁唾壶里。
尿在一个盆子里,白天倒尿盆自然不大方便,鲁迅的做法是这样的:“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信写到这里,鲁迅已经自称“无赖”了。
在《两地书》出版时,有一些片断被鲁迅先生删除了,其中就包括1926年10月14日许广平致鲁迅的信中的片断:“这些东西我多不认识,管他妈的,横竖武昌攻下了,早晚打倒北京,赏他们屁滚尿流。”许广平的这一段粗鲁甚而私密的话是指自己的母亲校的事,女师大换了新面孔又重新招生,自然依旧是章士钊的一系。
正是见到许广平如此放肆又亲昵地向他释放内心的郁闷,鲁迅才在书信里释放了自己的无赖。
在向窗外倒尿盆之前,鲁迅已经开始在校园的任一处随时小便了。因为厕所实在是过于旅游了,然而天天去旅游再好的风景也会腻烦的,所以,他只好能少走一步便少走一步了。
孙伏园是他的学生、朋友、邻居,然而在书信里,鲁迅常常调侃他。在10月23日致许广平的信中写道:“季黻的事,除嘱那该死的伏园面达外,昨天又和兼士合写了一封信给孟余他们,可做的事已做,且听下回分解罢。”在这段话里,伏园的“该死”自然是他不分舵向的盲目热情,帮着顾颉刚们介绍厨师,结果让鲁迅替他受累。然而在10月28日致许广平的信中,又写道:“伏园已有信来,云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吃了酒,活该。现寓长堤广泰客店,大概我信到时,他也许已走了。”
虽然,对于孙伏园鲁迅总是很关切,而且这两段话里的责备都并不是恶意的,有些调侃,甚至有些亲近,才会这样写。但是,另一方面,也透露鲁迅的孩子气,以及无赖。
无赖也不过是一种人性的即时状态,就像鲁迅在自己的一篇题未定的文字里写勇士:“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鲁迅虽然也像个孩子一样耍耍无赖,但内心依然还是温情的。有一句温情的话,在《两地书》正式出版时被删节了,实在是可惜,我特地翻了出来。如下:“我所住的这么一座大洋楼上,到夜,就只住着三个人,一张颐教授(上半年在北大,似亦民党,人很好),一伏园,一即我。张因不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伏园又已走,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但我即可以静坐着默念HM,所以精神上并不感到寂寞。”被删去的字,自然是静坐着默念HM,因为两地书出版时,两个人已经天天在一起了,用不着默念了。
虽然无赖着,但却也温情,想来,依旧是恋爱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