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
没有人知道我躲在琥珀里,没有人。
透明掩盖了我的伪装。我的身体被一层层透明隔绝了,感觉也分别隔离着,鲜艳的鳞片依然鲜艳,浮游的躯体被完整地包围,这水样的衣裳曾经很柔软。我躲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仍然在透明里一目了然。
是我自己游上岸的,记忆这样告诉我。是我自己等在那树下的,我就是那个爱上了凡人的鱼,很傻的一条鱼。你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会为你祈祷,你靠近我的时候我会和你亲呢,而你走远的时候我会在原地。是的,我在原地微笑地等待,等待与你下一次的相遇。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那个小人鱼的故事。那是个传说,我后来才知道,因为我无法找到那个会施魔法的女巫。我曾经游了很远很远,在每片珊瑚下寻找,在每丛海藻里寻找,还问过很多游来游去的鱼。知道是个传说后我哭了,眼泪没有气泡,在水里悄无声息。为什么要有那个美丽的传说呢?让我在希望中痛苦地守望,虽然那只是一点点的希望。
我本应该平静地死去,和老祖母那样,慢慢变老,褪去鲜艳。
埋葬于水草下或者海底的淤泥里。可是,可是我看见了那个美丽的诱饵,那不是吃的东西,是个精致的玻璃纽扣。我看见标把它从胸前取下挂在鱼钩上,我听见你说想试试看美丽的骗局是否会吸引一条傻鱼?
你灿烂地笑着,眼睛低低地望着。我觉得你是在望着我。透过透明的水面,我久久地望着你的眼睛,然后,我游向那个玻璃纽扣。我把它和钩子一同吞了,仿佛它是你胸前偶然掉下来的一点爱情。从此,我中了巫术般相信,这颗玻璃纽扣和钻石一样美丽。
我快乐地被你提起,那一刻我是多么幸福啊!虽然疼痛在我的胸口,虽然那个残酷的钩子让我的每一次微笑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的小人鱼。心的疼痛是一样的,是的,我想起了变成泡沫的传说中的小人鱼。
那一刻,我离你的眼睛那样近。我看见它们变得不再明亮,也不再灿烂。你懊恼地说:怎么会是这样的一条小鱼,不珍贵也不漂亮,白浪费了我一颗纽扣。你抓住我的身体,那是我们惟一的碰触啊!我永远记得,你抓着我是为了把钩子和纽扣从我的嘴里取走。
我在侈的手里安静地吐出了钩子,那是个漂亮的银色钩子。我坚持留下了玻璃纽扣。我以为那是你胸前偶然掉下来的一点爱情。
我想把它留在了心里,我想。
然后,你把我高高地抛开。你个子很高,胳臂很长,于是,我停留在空中的时间很久。我在空中望着你,我在飞翔的时候望着你,我在降落的时候望着你,我在落地的时候仍然望着你。我跌得很重,仿佛身体内所有的骨头都不再是自己的。除了——除了那颗钻石样的玻璃纽扣,我以为那是你胸前偶然掉下来的一点爱情。
阳光下,水分一点点离开我的身体,和你的影子一同陆续远离我。我无声地祈祷。其实我并不会祈祷,我只是盼望,盼望着能再多看你一眼,盼望和那颗玻璃纽扣再多停留一些时间,我以为那偶然就是属于我的爱情。
盼望中,你竟然真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挂过诱饵的银色钩子。我紧张得不能呼吸,几乎已经看不见你。我应该改变祈祷词,让我最好瞎子般看不见。那样,我就不会知道是谁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还骂了句:死鱼!我慎重地告诉自己:那是因为你没看见是我,看见是我,你不会那样的,我的肚子里还有你的一颗玻璃纽扣呢!你不知道吗,难道那不是你胸前偶然掉下来的一点爱情?
我的身体被踢到了一棵大树下。我安慰着自己说不疼,也不哭。其实我已经不会哭了。我想,我还是有过一点爱情的,它和玻璃纽扣一起藏了在我的身体里。
忽然,一大团柔软的东西把我覆盖,像故乡大海般柔软,让我舒展。我还嗅到了好闻的松香味,原来是树脂。透过那淡黄色的透明,我看见了树的伤口。树啊,是你的眼泪吗?
这眼泪样坚硬的衣裳是树送我的。它告诉我:你缺失了包裹伤骨的外壳,你甚至会一块块掉下来,一块一块的,从头至尾。
是的,无奈的是,我竟然真的需要。伤口处张着嘴,我已经无法缝合自己。支撑的壳,已变成我的家。
看不见伤口的,你知道吗?伤骨嶙峋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它们很深。我仍想把自己伪装成幸福的模样,想如果再次遇见会被你多看一眼,想是否会被你想起那颗被你偶然摘下的玻璃纽扣,想那纽扣是否是你偶然掉下的一点爱情。可是除了想,和以原始的姿态飘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很多年来,你的影子在传闻中漂泊了各个城市。很多年来,我醒在爱情的岸上,沉默着不愿睡去。而被我遗忘在心底的那颗玻璃纽扣,和你的名字一同睡在思念中不愿苏醒。
我固定在原地沉沉浮浮。我看着故乡大海在我的视线里起起落落。我相信轮回,我相信只要我藏着那颗你从胸前偶然摘下的玻璃纽扣,就一定能遇到你,不论多久。我曾经以为,那是你胸前偶然掉下来的一点爱情。
终于,你捧我在手掌,望着我的眼睛,是凝视。看见什么了?
眼泪或者其他?其实我早已不会哭了。很久以来,你知道吗?你的掌心很温暖,春风样热的,仿佛可以融化,我应该可以融化的。我应该可以等到融化的这一天。
而我却是个琥珀啊!我不再是鱼,我不会哭泣,也丧失了言语。我只能在伤骨里轻轻地叹息,轻轻的。
只能,望着你望着我的眼睛,像若干年前的我望着你那样,只能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