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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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天眼重开

历史,终归要由人民来重新改写。

这一年的冬天,仁德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满天彩霞,绚丽多姿,仁德脚踏一叶小舟,行进在一片碧波大海的洋面上。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那音乐美妙之极。接着,从那片彩霞中幻化出无数金佛和菩萨。在那些金佛和菩萨之中,有一尊他最为熟悉的,那就是大愿地藏王菩萨。他已经多年不见地藏菩萨了,突然之下,他惊喜万状,纳头便拜。只见地藏菩萨将一件大红袈娑凌空一抖,但见天地之间,被那祥瑞之光尽情笼罩。仁德大惊,那不是地藏菩萨当年向闵公化地的那件袈娑吗?原来那并非传说,于是便高声叫道:“地藏菩萨

直到好多年后,当他真的披着锈有二十五道金线的大红袈娑,荣登狮王法座,当众说法的时候,他始知那次梦中所见,并非虚妄。

1976年年底的一天,九华山全山僧尼被召集到祗园寺大殿里,听有关领导传达关于中国共产党一举粉碎“四人帮”,并决定结束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文件。听完文件,不少僧尼当场哭了起来。他们为终于得到解放而哭泣,为那些不幸冤屈而死的僧尼而哭泣。不久,党中央关于落实党的宗教政策,为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的僧尼平反昭雪的文件再次传达到僧尼们中间。广大僧尼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了,人们在心里一遍遍地默颂着释迦佛的圣号,感谢佛的加被,现在终于拨开乌云重见天日。他们一边孩子般哭泣着,一边激动地争相发言。这些年来无休止的政治学习,最大的收获是使他们说起话来不由自主地一套又一套,他们说,共产党就是英明,扫除了“四人帮”害人虫全无敌,现在,劫难终于过去了。现在,我们不再是牛鬼蛇神了,不再是什么“迷信职业者”了,我们又被当人看待了。往后,我们一定要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返俗的僧尼一批批地回来了,虽然寺庙不少已被地方占为他用,但是,他们知道,这些寺庙终究会被归还到僧尼的手中来的。一辈子以寺庙为生的人,现在又重新走进了寺庙,那真正是回家的感觉啊!

准备迎接新生活的僧尼们各有自己的打算。过完1977年的春节,仁德突然决定,回江苏老家去看看。仁德的这一决定刚一萌芽,他便被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弄得彻夜难眠。多少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有二十多年了吧。自从那一年离开家乡出门参学,从此再没有回过一趟家。人都说出家人出家不问家,但人们不知道,出家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众生,出家人也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出家人离家求法,原就是为了报四重恩德,其中首要者就是父母之恩啊!现在,父母已经过世了,而恩重如山的石点师公及松琴长老也早已往生西方。这些亲人啊,除了石点师公,其他的几位离世时,他都因当时的政治气候未能亲自去送终尽孝。现在,政策终于松动了,他也终于有了一个自由之身,这正是他回家看看的最好的机会。他要去给亲人们扫墓,为亲人们安排几埸佛事,为亲人们转生安养而作最虔诚的祈愿。

三月的九华,寒风依然凛冽,而山下却早已是一派春天的气象。桃花盛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芳香。汽车行进在宽阔的公路上,沿途的房屋和树木在向后倒去,老家,一步步近了。一想到家,一幕幕温馨的往事像过电影一般印现在他的脑海里。母亲温存体贴的嘱咐,父亲宽厚沉静的笑脸,师公抑扬顿挫的吟咏,师父回环曲折的念佛声,还有弟弟淘气的叫喊,哥哥默默无声的背影……,亲人们啊,远方的游子就要回来了,虽然是远隔千里,身在他乡,但是,游子的心没有哪一天不牵挂着老家,没有哪一天不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愿着亲人的平安吉祥。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了,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了,回到我日夜思念的家乡。然而,家乡早已物是人非。萋萋芳草,层层黄土,将亲人们相隔在两重天地;咫尺天涯,相对无语,却只能长歌当哭。

仁德一次次地扑倒在亲人的坟头上,他呼罢石点师公,又去叫松琴长老;他哭罢辛勤操劳了一生的父亲,又晕倒在慈母的坟头上。亲人啊,您能原谅不孝的子孙吗,不是做晚辈的不孝,实是世事沧桑,身不由已啊。现在,我终于回来了,请睁开眼看一看受你们养育并呵护有加的仁德吧,他带着七尺男儿的身躯,带着清净比丘的庄严,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他虽然没有创下赫赫伟业,但是,他没有辜负亲人们的期望,他沿着当初既定的目标,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向前走去。他还将这样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直到天心月圆,究竟圆满。

他决定为故去的亲人做几堂佛事。经打听,台州地区的寺庙已经开始接洽佛事。于是,他来到台州,找到几位过去的同参,请他们能到老家白马乡前港村为自己的亲人做几堂佛事。同参们推掉了几堂原订的佛事,随即与仁德一起来到白马乡,放了一台焰口,做了几堂系念。一切圆圆满满,天随人愿。几十年来萦绕于仁德心中对亲人的愧疚之情,也因佛事的圆满而稍稍平息。

1978年4月16日,《池州地区革委会关于做好九华山对外开放准备工作的讨论纪要》开始下达,《纪要》主要提到对外开放工作中关于做好九华山统一规划,加强领导,以及加强园林建设和粮油副食品供应等问题,但是,人们注意到,在文件的第七条,也即是最后一条,明确地提到“宗教政策和僧尼生活”问题。条目中提到,鉴于目前僧尼生活水平一般偏低,除积极安排他们搞好生产外,原定额补助标准可适当提高。今年由地县民政部门暂拨一千一百元,作为生活补助,具体由九华山管理处安排。

同年12月20日,《安徽省革命委员会关于九华山管理处体制问题的通知》中再次提到,“保护好寺庙、文物古迹,做好旅游接待工作”,关于“宗教事务,庙宇维修,省有关单位应给予业务指导”等等。

这一系列的迹象表明,中国共产党及有关地方政府已将恢复九华山的宗教活动,落实和提高僧尼的政治地位放在了一个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来了。

接着,政府认真落实宗教政策,对“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造成的十一起冤假错案进行清理,予以纠正;为八名僧尼平反。佛教界中一些代表人物有五人任省、市、县各级政协常委和委员,四名比丘尼担任了各级妇联委员,他们同各界人士一起共商与管理国家大事。

1979年,九华山佛教协会宣布成立。第一次佛协代表大会开幕之前,所有的代表齐集到刚刚收拾完毕的祗园寺大雄宝殿里拈香三瓣:

第一瓣香,供养释迦如来,十方三世诸佛,天地宇宙,万有灵祗;

第二瓣香,供养大愿地藏王菩萨及九华山历代诸大觉灵;

第三瓣香,供养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元首及各级首长

终于又穿上了僧装,终于又现出了僧相,这一切,来自不易啊!

终于又点起了檀香,终于又供起了菩萨,物换星移,只有经过那埸劫难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快慰

百废待兴之时,仁德法师与普全法师等诸大德被推上了九华山佛协的领导岗位,而他们所面临的历史重任将是在一片废墟上将一个新的九华佛山重现于世人的面前。

僧必须像僧,寺必须像寺。这是各级政府对重新组建的佛教队伍的要求,当然也是佛协领导者迫切的愿望和要求。十年浩劫,九华山遭受历史上最为惨重的破坏,四大丛林内的佛像几乎全部被毁,而其他庵堂所遭受的破坏更不必细说。僧尼们多数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有的被迫流落于世俗之间,九华佛山,若要再恢复到从前的模样,该是多么不容易啊!只在这时,人们才深切体会到,一件珍贵的文物,一件罕见的艺术品,一只愚昧的手破坏起来只在一刹那间,而消失了的,就那样永远地消失了。历史,是无法重建的。

为了还历史于本来面目,粉碎“四人帮”以后不久,党和政府迅速为一些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僧尼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国家在国民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第一批重建九华山的资金开始下拨。为了调动海内外佛教四众弟子的布施热情,仁师等大德开始了他们艰难而细致的募化工作。然而十年浩劫,国库里存银有限,老百姓口袋里的钱还会有多少吗?

那是一个深夜,一阵电话铃声将仁师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是香港宝莲寺方丈圣一法师打来的电话。是圣一法师在远隔千里之外得到了关于九华山的什么新的信息了吗?仁师心里为之一动:难得他还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佛教圣地九华山啊!

“老和尚,你好啊!”

“你好啊,老和尚!”

接下来,双方似乎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是的,相隔得已经太久了,原是同根相连的兄弟,多少年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紧紧阻隔,不见音容,不得信息。现在,坚冰开始融动,抽刀断水水更流,同参之间终于又能听到了对方有几许沧桑几多苍老的声音,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相互发自心底的祝愿,真正是难以用言语加以表达啊!

啊,九华山,佛教徒心中的一座共同的名山!

仁师说:“我现在什么都好,你什么时候过来?”

“是啊,真想马上就过来。多少年了,我就只有这一个心思,就是想来亲近地藏菩萨。”

这是两位高僧大德之间的无声的默契,原本一个早想参拜九华地藏菩萨,只是两地阻隔,相差万里,机缘一直未能成熟;一个早就期盼对方来访,只是内地的政治气候不容他尽地主之谊。于是,远隔千里的两位僧侣在电话中互叙友情,互致劫后余生的问候,最后,迫不及待的两位老友在电话中定下相会于九华的日期和参访的内容:1979年的农历七月,也即地藏菩萨圣诞之日,圣一法师率香港佛教代表团前来参拜九华,并于祗园寺举行为期一个月的讲经法会。

圣一法师,一位博学而德高望重的佛学大师,热心于祖国事业昌盛的海外赤子。虽是一口难懂的粤语,但并不影响无数仰慕已久的内地信徒对他的虔敬和膜拜。像久旱以后渴盼着一埸透雨,广大佛教四众弟子多么想再聆听法音的宣流啊!曾几何时,闻听法音,宣讲佛法被当作封建迷信,被当作专政和取谛的对象。但是,现在,人们终于又能无所畏惧堂而皇之地坐在大殿里,听一个海外的佛教大德宣讲经文,那久埋于尘埃之中的《地藏三经》,终于又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历史,有时在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让人们几辈了也回味不过来。但这一切都是现实,虽然九华山目前尚无一尊佛像,也没有一处可供讲经的处所,但是,即使是在临时的斋堂里,仍然聚集了无数闻法心切的人们。

这天晚上,仁师前去圣一法师下榻的宾馆拜会圣一法师。几句寒喧之后,仁师从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一只布帕,然后慢慢地打开。呈现在圣一法师面前的是一迭面额不等的人民币。仁师将这带着他体温的人民币捧到圣一法师的面前,说:“老和尚,这是我多年积蓄的钱,共六百元,我想请老和尚替我在香港代购一些金箔,我想把肉身殿上劫后余生的佛像作一次装金。”

圣一法师接过这购买金箔不足零头的六百元钱,他深知面前的这位从劫难中走出来的大陆高僧捉襟见肘的窘境。他还知道,在“文革”期间,大陆僧人每月的生活费只有九元,现在刚刚提高到每月四十元。这六百元钱,是仁师多少年节衣缩食积蓄下来的一笔资金啊!他被眼前老友的一片虔心深深地打动了。他有心不接下这一笔钱,他只要一回到香港,弟子们不经号召,即会凑足一笔款子送到九华山,但他还是收下了仁师的这六百元钱,他知道,他收下的是大陆僧人的一颗滚烫的心。

秋天的九华山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仿佛是要向远来的客人展示九华佛山深远的魅力,那一天巍巍九华满山的松竹皆放送出沁人肺腑的芳香。圣一法师的讲经活动告一段落,作为东道主,仁师要陪同客人们游历九华。

随行的诸山长老们中有过去朝拜过九华的,有第一次来到九华的。无论是新朋还是老友,那一天大家都兴趣盎然,他们按照仁师选定的路线,从祗园寺出发,经化城寺,过旃檀林,沿古百子堂蜿蜒的山道登上上禅堂,然后就直往神光岭进发。过正天门,一行人持衣挞具,高唱着“南无地藏王菩萨”的圣号,来到巍峨的神光岭下。诸山长老们拜倒在那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之上,然后一步一叩,终于亲近到那座玲珑宝塔之下。如漂泊的游子终于回归到心灵的故乡,人们噙着热泪,声声恳切地呼唤着菩萨的圣名,这时,人们仿佛真的听到了从空中传来菩萨那铿锵有力的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为了那地狱中未曾解脱的所有众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多少年来,地藏菩萨那恳切的大愿激励了多少仁人志士在人类苦难的征途中艰难跋涉,为人类的解放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

接着,仁师带领诸山长老们拾级下山。他没有顾及客人们的疲劳,将客人们一一带到空空如也的四大丛林。陪同的东道主们开始对仁师的行为产生不解:寺庙破及至此,何必还要带客人前来参观?这不明显在丢九华山人的面子吗?然而他们不知道,这正是仁师的苦心所在。仁师是一个重视当下,重视现实的人,他觉得眼前的九华山重要的不是要在客人面前故作老大的姿态,而所谓面子,不过是一种虚假的面纱,它终究掩盖不了窘迫寒酸的本来面目。眼下,千疮百孔的九华山需要的正是更多的外援,九华山是九华人的九华山,但更是一切爱国华人的九华山;九华山是中国的,但也是世界的。地藏信仰不分国界,地藏菩萨属于一切苦难的众生。全世界一切地藏信仰者都会捧起双手,共同呵护这座亟待修复的名山。

正如仁师所分析的那样,此刻,在圣一法师以及所有诸山长老的心里,正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怆充溢着。千年佛山,遭此厄难,地藏菩萨,受此冷落,身为佛陀的子孙,怎能不在心里感受到世事的无常和人世的苍凉?

在祗园寺休息室里,趁着诸山长老们慨叹不已之时,仁师不失时机发表了关于请求诸山长老共同出资出力,修复九华佛山的建议。

“身为地藏的守护者,却未能护持住自己的道埸,我感到万分惭愧。我想诸山长老也是从那个年代里走了来的。事实上,我们能活到今天,并能重新穿上这一领僧装,实在是仰仗佛祖的加被。各位刚才已经看到了,十年浩劫,千年地藏道埸究竟被破坏成了什么样子。而眼下百废待兴,国家号召我们共同出力,尽快将九华山修复起来,以迎接国内外的朝山信众。国家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已拿出一部分资金,但是,杯水车薪,要想让地藏道埸早日修复,只有仰仗各位大德共同出力了。”

仁师话音未了,圣一法师当即作出积极的响应。

“九华山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大家都有义务来为修复九华山作出贡献。”圣一法师当下拍板,为修复九华山,出资二十万。

休息室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一时间,诸山长老纷纷解囊相助,各尽其心,各表其能。

事实上,十年动乱,山河大地到处遭难,受尽其害的,又岂止一座九华山?仁师明白,各位长老也不容易啊!就是身处港地的圣一法师,至今仍带领弟子们过着自耕自食,农禅并重的生活。掂着那一迭数量不大,但却来之不易的各路捐款,仁师仿佛就掂着诸山长老的一颗颗滚烫的心。他深深地感到,作为金地藏的守护者,他将终身守护在九华道埸,为佛教的振兴,为佛山的重建,虽九死而不悔。

不久,七万张金箔由香港送到了九华山,各路的捐款也陆续到位。在这批资金的启动下,祗园寺三尊大佛重登莲座,旃檀林佛像全堂装金,肉身殿重新对外开放,转轮殿修复工作全面开始,丈六地藏铜像也正在紧张的设计铸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