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太行:张德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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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党磨难多(3)

三岁随叔父开会吃白馍民国八年(1919)四月以后,集山西省军政大权于一身的阎锡山推行“村本政治”,以村、闾、邻的行政力量来推进农村建设。他将原行政村制改为编村制,以加强行政管理;设立村公所、息讼会等机构,代行警察职务等。山西暂时出现了社会比较安定、生产有所发展的局面。

这年的秋天,村上的大人都去百尺镇去开会,我追赶着要跟叔父去。当时我才三岁多,但已记事,从五集到百尺镇有五里多路,我人小走不动,叔父就一会儿背着,一会儿让我骑在他脖子上。

秋天时节,不冷不热。到了镇上,我看到会场上有很多人,一堆一堆围着三角形大红旗,等着分吃白面馍。各村参加大会的每人分得两个蒸馍,叔叔分给我半个白面馍吃,里边还有红豆馅。五集村的靳狮则也在会上讲了话。人们呼喊口号:“开堯天,亿万年。”(中华民国国歌《中华雄踞天地间》:中华雄踞天地间,廓八埏,华胄来自昆仑巅,江河浩荡山绵绵,五族共和开尧天,亿万年。)

天快黑了,会也散了,叔父肩着我到戏台跟前看国旗。两杆国旗插在戏台两边,旗是五色:红、黄、蓝、白、黑。当时不晓得开的什么会,后来才知道,在北洋政府时期,阎锡山就开始改革村治,推行“六政三要”政策。“六政”是提倡水利、种树、蚕桑、禁烟、天足、剪发,“三要”是种棉、造林、发展牧畜。

百尺一带实行编村制后,五集编村所辖自然村基本上还是明清时代管理的村庄,包括柴家沟、大南山、董家沟、炭场平、岭西村和五集村等六个自然村庄,靳狮则当了首任编村村长。

五集编村还有息讼会,养父张槽发被推举为会长。后来,村长靳狮则病故后,养父继任编村村长。养父能当村长并兼任息讼会会长,一是这时我们家开办了条铁炉和一家商铺,已是富裕的中等家户;二是因祖母笃信佛教,以家资重修了村西的白衣庵,因此在附近很有声望。除此之外主要是他为人处事公正,能为乡亲们调解纠纷,排忧解难。

张李堂讲:村西原有一座白衣庵,老奶奶在世时曾出钱维修过。传说当初是为了镇宅辟邪,按风水先生所讲兴修寺庙以挡西煞口。庵庙供奉观音大士,以求保佑家业兴旺。老奶奶很虔诚,吃斋念佛一辈子。十里八乡,凡有庙会,她都会去上香礼拜。

靳松林讲:白衣庵是张家的家庙,解放初,正殿还有佛爷。后来村上的学校从大庙搬到这里,教书的郑先生(崇贤村人)有点怕,就在每个神像前放上一棵草。此后是王裕民老师。小学一年级的课文有:“走走走一二一,走走走排队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两只手拍拍手,一手五指头,两手十指头。”

七岁上“洋学堂”旧社会,贫穷人家孩子是读不起书的。有钱有势的人家子弟读书是雇聘教书先生,开的私塾叫书坊或学堂。五集村只有富户家能送子弟上私塾,穷人家孩子识字的极少。

祖母不识字,她生当清朝衰亡到民国兴起之时,在苦难的生活里挣扎,经常念叨:“咱穷人受欺负,过不上好日子,啥时候穷人能抬起头来就好啦。”随着父亲哥仨凭手艺打铁赚钱,家境慢慢走出困境,生活渐渐宽裕起来。奶奶感叹地说:“书则!咱祖祖辈辈是穷人家,现在有你大爹、小爸和你爸熬成了‘铁匠把式’。有好手艺才能赚钱养家,才不愁吃穿啊。”“你长大也要做个铁匠,成了有本事的‘把式’,别人才看得起。咱家穷,可是你爸和你大爹、小爸都是铁匠,手艺好,现在又当上了炉主,所以人家都看得起。”

民国八年(1919)时,五集编村创办国民小学校,人们叫它“洋学堂”,这可是新鲜的喜事。教书的老师是县政府教育局分配来的,村民家不分穷富,孩子都可以上学念书。但是,孩子上学毕竟要有一定花费,还会影响家里割草放牛、带弟妹等家务活,因此穷家孩子能上起学的仍然很少。

民国十二年(1923)我七岁。奶奶在吃过晚饭和睡觉前,又念叨起我上学的事,说:“在这世上活个人不容易,光会种地也不行,还是要识字,学个手艺。”她还说:“过去,有钱人家孩子才能上起书坊。可咱家穷啊!住的房子都是租赁的,哪有钱供你大爹、你爸和你小爸念书啊。你爸学铁匠时就自己买了本《百家姓》和《必读杂字》,请识字人教会读音,然后自己学写字。他认的字不算多,可有人夸他是识字人。”

奶奶还讲:“咱家祖祖辈辈人都没有钱上学,没有敬过夫子爷。现在咱家生活好得多了,孩子你也算有福,你要上学,操心念书识字。不过长大成人可不要做官当老爷,俗话说得好,千里做官,不如在家把土翻。能识上些字,顶住门头就行啦,别人哄不了咱就行!”

奶奶说了这么多念书、学本事的好处,我也就很想上书坊了。这年秋天,父亲送我和长我一岁的安垒哥到白水寺学校念书了。当时有一首说上学好的歌:“恭喜恭喜又恭喜,我们学生有福气,长大成人要自立,小时赶快先预备。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学校老师叫马锡启,我们称呼“先生”。马先生是壶关县北凰村人,他教了两年半,其后是马子华先生。学生来自编村所属各村庄,不分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本村的同学有张满成、张春水、靳林旺、靳林魁、张长富、张银锁、张生槐、路旺则、靳子僧、侯昌明、张保仓等。

白水寺在五集村东南约三里处,学生每天吃过早饭后上学。学生见老师不再叩头,只是点头鞠躬。

每天早晚,奶奶都让我给夫子老爷叩首烧香。有时回家晚了,奶奶不在屋,我也就免了一次礼拜。

马老师年龄才比我们大十多岁,所以学生们不太听他的话。老师是恨铁不成钢,生气时就说:“不打不成才!”于是用体罚来管教淘气顽皮和功课不长进的学生。小学生贪玩,念课文、背书稍有错失,不是手心就是屁股要挨板子。

我虽说淘气,也挨过打、受过罚,但记性好,念书还是用功的。我们学的是《通俗国文教科书》课本,第一册上的人、口、手、耳、牛、羊、刀等是有字有图。对初上学的小学生,老师一天只教一个字。写字用毛笔,白纸下衬上红字影格,仿着描写,叫“描红”,实际是盖黑,一个字要写好几天。

后来又学《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六言杂字》、《必读杂字》、《童蒙须知》等,还记得“天高悬日月,地厚载山川”、“男子莫忘秋耕地,女子莫忘春纺花”、“好言难得,恶语易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人行,必有我师”等名句。

张满成等年龄大的学生,读的是《论语》、《中庸》、《大学》和《诗经》等。

这三年学堂没有白上,我的确学了许多新知识,懂得了不少做人做事的规矩。第六册上有西汉班超投笔从戎和东汉马援北征匈奴的故事,他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男儿宁死战场,以马革裹身而还,也不死在儿女手里”的豪言壮语在我心中激起长大当兵卫国的愿望。

每年的春、夏、秋季,我还得放牲口、拾粪等,实际上念了三冬天书。后来不上学了,我仍喜欢写大字,没有笔墨,买不起纸,劳动之余就用柴棒在地上划,或者睡觉前用手在肚皮上练。过春节时,看见谁家春联写得好,就心记手划,这样也练出了一手毛笔字。我也临摹过书法碑帖,最喜爱的是柳公权书帖,因为它笔力挺拔。同时也听老人讲,学书法要“先学欧(阳询)后学柳(公权),又有骨头又有肉。”所以也借上书帖练习过一阵子。后来,逢年过节,我不但给村上乡亲写对联,还给邻村人书写春联哩。至于写的内容,主要是平时留意,如别人家的贴联、唱戏中的诗句等我用心记下,等到来年,我就有写的内容了。

后来,我当村公道团团长时,也是村上神社的头儿“社首”。当时人们讲迷信,为祈求神明保佑,每逢庙会或到别处寺庙祭奠神明时,都要请剧社给神明唱戏,点剧目时都由我来书写老虎牌。有了这个基础,在我参加革命后需要搞宣传刷写标语的任务时,我就能够担当起来了。

我生性活泼,自小顽皮,上学时还常搞恶作剧,所以受罚挨打也为多。有一次,我一进教室给老师行礼时,故意上前一步碰到讲桌上,引起同学们哈哈大笑。

老师教写毛笔大字,我偷偷把老师研墨汁的墨锭藏到夜壶里。老师了解是我干的坏事后,用板子把我的手美美打了一顿。手被打肿了,可我还给老师找麻烦,后来偷偷把茅坑前固定用作手扶的木橛子折断后再轻轻插上,结果把老师闪倒坐了一屁股脏。这的确有点过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马先生。

上学期间,我们常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有张长富、张银锁、张富则、张生槐、路旺则等。我们小伙伴有时与别的同学打闹,老师总认为是我惹事。我在学校挨打受罚,回到家又遭父亲责骂。这样,我觉得是两头受气,慢慢就不愿去学校了,宁愿在家干抬水、调和煤的家务活和割草放牲口等。我到十岁时,死活不想去了,还故意逃学,跑到条炉上闹着要干大人做的事即赶毛驴送炭、拣毛铁等。

父亲看我实在不想上学了,也没有强求。他说:“穷家孩子命穷,会种地才有饭吃,学点打铁的本事才能挣钱花。咱家几辈祖先都不识字,念书识个数,认得当铁匠用的矸、煤、铁、矿、炭这些有用的字也就行了。”他一再说:“想要成家立业还得学点真本事,有了本领才能做人哩。艺不压身,没有手艺就得当一辈子穷汉,给人家当牛作马,还落个别人看不起。现在你不想念书了,就不用去了,跟着我学打铁吧。”父亲的这个决定,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十岁上学铁匠手艺我从十岁起(1926年),到条铁炉学打铁了。铁炉的铁匠有贾石头、贾小松、陈天和、和小石、张锁则等七八个人。他们常讲:“打铁先要本身硬!”、“百炼成铁,千炼成钢,万炼成金啊!”后来我慢慢体会到:这些话不但是是学打铁的道理,也是做人成才的哲理。

我对学打铁很有兴趣,开始是干轻活,如赶毛驴驮煤炭、拣毛铁、拉风箱。铁炉的风箱大,而我个子还不够高,起初很吃力,但我愿意与铁匠陈天和等大人们在一起。春去秋来,随着年龄增长,我个子长高了,气力增大了,识别铁矿石、煤矸石的能力增强了,并开始参与炼铁和锻造铁器的操作。打铁是不能怕炉火烤、铁渣烫的,当我亲手掌握炉钳把毛铁坯锻造成器物时,才感到当个铁匠还真不容易。父亲手把手地传授铁匠手艺,他一再说:“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我学打铁很用心,时间一长也就掌握了一套熟练的工艺。

这五六年间,我随着父亲,天不明、鸡不叫就起身,干一天活儿直到天黑。由于父亲执掌铁炉,他人诚信、货物好,很受客户欢迎,也得到荫城镇大庄客的信赖。

附近村庄有铁匠手艺的青壮年农民,冬闲期间想到荫城镇找些生意吃点手工业货,以赚个油盐钱和家人孩子的衣裳钱,但没有本钱买半成品“条铁”,因而困在家里,过穷日子。但凡有人托请,我父亲情愿为乡亲当担保人,从庄客那里把钱拿来预支给他们,并供给条铁,他们明年春上就可以按时到荫城交货了。

有手艺的人可以挣些汗水钱稍许改善生活,但大多数乡亲由于缺劳力或无技能,仍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同时,我看到富家财主凭着租佃土地不劳而获,却吃得好、穿得好,还在穷人头上耍威风等。我很不理解也看不惯,有时就想穷人为什么这么难活呢?

晋东南与河南接界。民国十五年(1926)春天,河南林县饱受军伐战乱之苦的民众在桃园沟立起“天门大会”的大旗,以“替天行道”号召穷人,打富济贫。天门会迷信色彩很重,喝纸符、念神咒,打仗时赤膊上阵。

这时,山西农民同样处在苛捐杂税和豪绅盘剥之下,“天门会”起义消息传到壶关县,后山凹村有个祖籍林县的木匠李官全,他前往入会学法后回太行山设坛招徒,树起杏黄旗,支起大饭锅,聚众练武,打造刀枪。方圆几十里的穷苦百姓纷纷响应,达上千人。当时,五集村也有人参加了天门会起义。

陈元富讲:闹天门会时,我四叔陈四和参加起事,在一次战斗中被官军打死了。

张松堂讲:天门会起义时,咱村靳林旺也加入了,参加太乙口战斗受了伤。

张堂则(61岁)讲:咱村张金贵参加过天门会。他说,与官兵打仗时,先喝纸符,然后念着咒语:“粗糠细糠,闭住快枪。红豆玉茭,闭住大炮”冲锋。在赵屋山天子岭那一仗,官府军的大炮一响,天门会的人被炸死一大片,但后面的人还是喊着口号往上冲。这样还能打过人家?

五集村有农闲时习拳练武的传统。我11岁时,也自制红缨枪,叫上一帮小伙伴,分成两队,互相冲杀打闹。天黑了,才各回各家。

十二三岁时,每天晚上我就到拳坊,跟着大人练功夫,压腿拔筋、冲拳打掌,学了拳术和刀枪棍棒等器械。我喜好的器械是“胡平拐”,就是左手持拐以护身,右手拿刀攻击。练武活动不但使我身手机敏,而且体格也健壮起来。

这期间常有河南人来村上,在商铺店房讲故事,我也凑上去听。内容多是讲隋唐宋明时期农民起义的故事。有时来了相面和拆八字的先生,我也在一旁听一听,反正是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想学。

听了说书人讲的故事,还觉得不满足,于是借书来读,先后读了《刘公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书。听得多了,看得多了,古代先贤、民族英雄的事迹激励自己有了从小立志,长大报效国家的想法,而且脑子也灵活起来,遇上事能随机应变,还想办法要干成干好。

张李堂讲:过去五集村许多人会武术。大爹从小练武,和靳子僧一起学的是“胡平拐”。他练的是硬功夫,手臂伸出,让人用铁条打,铁条被打弯曲了,他的手臂没事。他挑水不用扁担,七八十斤两桶水是用两手提回家的,就像电影《少林寺》中和尚练臂力一样。大爹曾告诉我们说,参军后挖战壕特别累,年轻战士一般一次坚持挖两三个小时,而他体格壮实,能连续挖七八个钟头。

张雪梅(61岁)讲:有一次,人们让他演练臂力,他一掌打在房柱子上,那房梁上的灰土被震得掉在地上成一条线。有一天,他见家里小驴偷吃料豆,照头一拳打去把小驴打死了。

装扮求水童子山区闭塞,多见石头少见人,文化落后,封建迷信盛行。我奶奶是个农民意识浓厚、迷信神佛的老人。她曾力主自家出钱重修了供奉观音菩萨的白衣庵。她每天早晚虔诚地敬佛诵经,平时常讲信仰神佛的好处,说:“叩首烧香积阴功,可以求子求孙;敬财神就能发财;敬老君,有手艺的人做土木铁工能发财;老幼残疾人要敬佛,聪明伶俐有文化的人要敬圣人。”奶奶敬神信佛十分虔诚,虽然双目失明了,但她坚持吃斋念佛,每年遇邻村庙会还让我引着她去紫水、水台底、赵屋等村的庙宇叩首烧香,这也使得我对神佛产生了敬畏。

本村许多人信“三圣教”,就是“老君、圣人、佛”,也叫先天道、悄悄道。这是一个迷信组织,自己年龄小不甚懂事,只听大人讲:“今世穷是前世没修好”,现在“烧香叩首积阴功,避灾躲难,来生享福”。

我12岁那年(1928),铁炉上一个信教的工人引我到道首王聚财家。我开始是看稀罕,可去了也跟着叩首烧香。王聚财为人厚道,家境虽然贫寒,但乐于助人,与老先生陈万林经常做些舍己为人的好事,大家称他们为“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