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海亮
地震说来就来,毫无征兆。
男人正绘制一张表格,房间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书架上的书噼里啪啦往下掉,屋角的饮水机独自滑行到屋子中央。男人愣怔一秒钟,然后,第一反应就是,地震了!他抓起手机冲出办公室,楼道上已经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人们相互搀扶着跑向大楼前面的一片空地,男人们神色紧张,女人们花容顿失。男人似乎听到远方救护车尖锐的嘶喊。
地面仍然在晃,城市好像汪洋中的一条船。远处传来倒塌声,轰一声闷响,伴着断断续续的惨叫。灰色的尘烟升起,惨叫声和尖叫声在尘烟里缠来绕去,慢慢浮向灰色的天空。
有人说震中心在一百公里以外,然每隔几分钟,这里就会发生小的余震,让惊魂未定的人们再一次抖成一团。似乎到处都是救护车的鸣叫声,哇啦哇啦,城市在颤抖中哭泣,人们在哭泣中颤抖。
男人拨打女人的手机。电话响着,却无人接听。男人心急如焚,挂掉手机,再打,仍然无人接听。再打,无人接听。还打,无人接听。继续打,打,打。
男人拨着电话,眼泪夺眶而出。早晨刚和女人吵过架,男人一气之下,拒绝了女人的早餐。近来他们总是吵架,为房子,为车子,为工作,为父母,为孩子的学业,为茶几上的一个烟头……零零碎碎鸡毛蒜皮,都会让他和女人大动肝火。男人想也许他们的婚姻走到崩溃的边缘了吧?甚至在去公司的路上,男人还在想,要不要结束他们的婚姻呢?似乎对女人,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激情和耐心。
可是这一刻,男人突然发现,他有多么想她,有多么在乎她。假如他的女人在地震中死去,男人想,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两人工作的地方,距离十几公里,电话打不通,男人决定亲自去找她。
男人候在路边等车,手里电话仍然不停地拨。仍然无人接听,音乐声在救护车的尖叫声中隐隐约约。根本没有空车,此时的出租车大都加入到抢救伤员的队伍之中。终于,男人决定徒步过去。男人想如果她还活着,那么,见了她,他会紧紧拥她在怀,他会告诉她他爱她,他在乎她。他会向她认错,有错没错都向她认错。他会说他想通了,生活里谁对谁错,有什么紧要呢。他会说当灾难来临,他才意识到能够白头偕老果真是一种幸福。哪怕他们天天吵架。哪怕他们仍然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拿很低的薪水,吃粗茶淡饭。哪怕她被砸断了腿,哪怕她被砸成了瘫痪,他只愿意她活着。活着是他祈求的唯一。只要她还活着,他什么都愿意承受。他攥着电话,就像攥着自己的女人。可是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男人一路狂奔,泪洒成河。有时男人会停下片刻,帮路人照顾受伤的群众,然后,擦擦汗,继续狂奔。城市如同经历过一场空袭,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到处是残垣断壁和痛苦的呻吟。
男人跌倒过无数次。每一次,他都会低唤一声女人的名字。
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奔跑中的男人号啕起来。他想他的女人,也许,真的不在了。
可是,当男人再一次摔倒,准备爬起来时,蓦然之间,他见到了自己的女人。女人就站在不远处,抖着,喘息着,满脸汗水。男人高高跃起,扑了过去。
他抱紧了自己的妻子。
男人想对她说些话,说什么都行,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女人在他的怀里颤抖,如同惊恐并且伤心的猫。
女人说我正做着事,房子就摇起来了。来不及抓起手机,就被同事们拽出了房间。到广场上再回头,办公楼已经裂开一条又宽又长的缝隙。余震不断,楼房在摇晃,不敢再回去……本想借个电话打给你,可是每个人,都在不停拨打着电话……我在广场上帮了一会儿忙,终于忍不住跑过来找你……我跌了无数跤……假若你真的出事,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女人说我爱你,我在乎你,我要向你认错。女人说脱险的刹那,我才意识到生命有多么脆弱,才意识到能够和自己的爱人白头偕老,是怎样一种天崩地裂的幸福。女人说哪怕我们天天吵架,哪怕我们仍然贫穷,哪怕我们天天过苦日子,哪怕你被砸断了腿,砸成了瘫痪,只要你还活着,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女人抱紧了男人。女人边哭边说,能和你一起活着,真好。
女人在第二天,取回了她的手机。那上面,有很多未接电话。亲戚的,朋友的,同事的,同学的……但更多,是自己的男人的。
整整三十六个,像一排整齐的士兵。
三十六个未接电话被女人仔细地保存,无论如何,都不肯删去。她说平日里有些东西,或许你不可能感觉得到;而当灾难突然降临,你的感觉,却是如此切肤,深入骨髓:比如牵挂,比如爱恋,比如依靠,比如鼓励,比如贫穷与财富、苦难与幸福,比如生存与死亡、朝朝暮暮与白头偕老。
女人说,这三十六个未接电话,她会保存,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