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治学·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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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然但言不异,犹是二物有对,虽复合而为一,犹存一也。其实我所说色,即是说空,色之外无空矣;我所说空,即是说色,空之外无色矣。非但无色,而亦无空,此真空也,故又呼而告之曰:“舍利子,是诸法空相。”无空可名,何况更有生灭、垢净、增减名相?是故色本不生,空本不灭;说色非垢,说空非净;在色不增,在空不减。非亿之也,空中原无是耳。是故五蕴皆空,无色、受、想、行、识也;六根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也;六尘皆空,无色、声、香、味、触、法也;十八界皆空,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也。以至生老病死,明与无明,四谛智证等,皆无所得。此自在菩萨智慧观照到无所得之彼岸也。如此所得既无,自然无罣碍恐怖与夫颠倒梦想矣,现视生死而究竟涅盘矣。岂惟菩萨,虽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诸佛,亦以此智慧得到彼岸,共成无上正等正觉焉耳,则信乎尽大地众生无有不是佛者。乃知此真空妙智,是大神呪,是大明呪,是无上呪,是无等等呪,能出离生死苦海,度脱一切苦厄,真实不虚也。然则空之难言也久矣。执色者泥色,说空者滞空,及至两无所依,则又一切拨无因果。不信经中分明赞叹空即是色,更有何空;色即是空,更有何色;无空无色,尚何有有有无,于我罣碍而不得自在耶?然则观者但以自家智慧时常观照,则彼岸当自得之矣。菩萨岂异人哉,但能一观照之焉耳。人人皆菩萨而不自见也,故言菩萨则人人一矣,无圣愚也。言三世诸佛则古今一矣,无先后也。奈之何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众也?可使知则为菩萨:不可使知则为凡民,为禽兽,为木石,卒归于泯泯尔矣!

三蠢记

刘翼性峭直,好骂人。李百药语人曰:“刘四虽复骂人,人亦不恨。”噫!若百药者,可谓真刘翼知己之人矣。

余性亦好骂人,人亦未尝恨我。何也?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

心善者欲人急于长进,意善者又恐其人之不肯急于长进也,是以知我而不恨也。然世人虽不我恨,亦终不与我亲。若能不恨我,又能亲我者,独有杨定见一人耳。所以不恨而益亲者又何也?盖我爱富贵,是以爱人之求富贵也。爱贵则必读书,而定见不肯读书,故骂之;爱富则必治家,而定见不做人家,故骂之。骂人不去取富贵,何恨之有?然定见又实有可骂者:方我之困于鄂城也,定见冒犯暑雪,一年而三四至,则其气骨果有过人者。我知其可以成就,故往往骂詈之不休耳。然其奈终不可变化何哉?不读书,不勤学,不求生世之产,不事出世之谋,盖有气骨而无远志,则亦愚人焉耳,不足道也。深有虽稍有向道之意,然亦不是直向上去之人,往往认定死语,以辛勤日用为枷锁,以富贵受用为极安乐自在法门,则亦不免误人自误者。盖定见有气骨而欠灵利,深有稍灵利而无气骨,同是山中一蠢物而已。

夫既与蠢物为伍矣,只好将就随顺,度我残年,犹尔责骂不已,则定见一蠢物也,深有一蠢物也,我又一蠢物也,岂不成三蠢乎?作《三蠢记》。

吕坤

LüKUN

吕坤(1536-1618),字叔简,号新吾、心吾,晚号抱独居士,开封宁陵人。

万历二年中进士,授山西襄垣县知县,历任户部主事、陕西左右布政使、刑部左右侍郎等。着作有《去伪斋集》、《呻吟语》等。《呻吟语》反映了作者同情劳动人民,批评苛政的政治观;批评理学、力图创新的学术观。吕坤反对理气分离,批判天人感应的思想,主张人效法天,人定胜天等积极的观点。在人生观方面则主张加强修养,“长善救失”,劝人为善。总之,《呻吟语》是一部提高对宇宙道理的认识,加强修养的良友益伴。

性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为正命。

若初气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也。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冉阝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德之器也。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梦则为妄见。

魂游而不附体,故随所之而见物,此外妄也;神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亦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

真机、真味要涵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无一些咀嚼处矣。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余,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日节饮食、寡嗜欲。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辨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圣人不与焉。

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沉藏固啬是冬之气,暴怒是震雷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昏惑是霾雾之气,隐恨留连是积阴之气,从容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钟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蜗藏于壳,烈日经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谓以神用先天造物命脉处。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谓万年之烛。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坚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十、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

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无病。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

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王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子也;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延不专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不民,厥有恒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与下愚下移。”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

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不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性皆善矣。”道胡可修?

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信之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周茂叔不专言性善,曰:“五事相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曰:

“几善恶。”程伯淳不专言性善,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将性气分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

宋儒有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一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吻!

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忄农之状。

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苟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不动气,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子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问,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

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

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化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

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

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舜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蚩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

当可怨、可怒、可辨、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千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曰:“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

躁心浮气,浅衷狭量,此八字进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静。静则凝重。静中镜自是宽阔。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

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养得此心定,则两间不见一怖;持得此心坚,则两间不见一难。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已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

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