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乘着马车,由一个年老的波斯马车夫从城里拉到古老的郊区公园。老马车夫把这个奇特的乘客扶下车,忍不住说:
“你来这干啥呀?这儿没有姑娘,也没有戏园子,只有胡狼……我真弄不懂,你来干啥!同志先生,还是坐我的车一块儿回去吧!”
保尔付了车钱,老马车夫独自驾着车走了。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保尔在海边找了条长凳坐下,已经不太热的太阳照着他的脸。
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是为了回顾生活历程,思考一下如何继续生活下去。该是进行总结,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保尔双手抱头,苦苦思索。自己的一生,从童年到现在,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他这二十四年,过得好还是不好?他一年年地回忆,检查生活历程,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他肯定了这一生过得还不错,感到相当满意。当然,由于自己的年轻和无知,他也犯过一些错误。但有一点是最主要的:在如火如荼的岁月中,他没有睡大觉;在争夺政权的激战中,他找到了位置;在鲜红的革命大旗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老弟,可你干吗急着生病呢?过五十年再病倒也不迟呀。同志,现在应该抓紧时间学习。眼前最重要的是继续活下去。他妈的,我怎么这样早就动弹不得了呢?”他苦苦思索,五年来,他头一次骂娘。
这样的飞来横祸,他怎能预料到?他天生一副结实的身板,什么都经受得住。回想童年,他跑起路来疾速如风,爬起树来猴子一般灵活。兵荒马乱的年代,要求人们具有非凡的力量和意志。曾经,他的生活道路被熊熊的斗争烈火照亮,他把全部精力献给了这场斗争。到了24岁,满怀豪情、意气风发之时,他却被击中了,但他并未立即倒下,而是作为一名战士,昂首挺胸、百折不挠地紧随着钢铁大军前进,而且在精疲力竭之前,他也没有离开过战斗的队伍。
现在,他身体垮了,不能继续在前线坚持战斗,只能进后方医院了。
如今,已不存在重新归队的希望了,他该怎样对待自己呢?而且,他还必须准备面对更加不幸的未来。究竟怎么办才好呢?难题摆在面前,犹如一个凶险的黑洞。
既然已经丧失了最宝贵的东西——战斗的能力,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用?在今天,在惨淡的明天,他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呢?他用什么来充实自己年轻的生命呢?仅仅是吃、喝和呼吸吗?
难道就甘心当一个无法出力的旁观者,眼看着同志们战斗前进吗?就这样成了部队的累赘了吗?把背叛的肉体消灭掉,怎么样?朝心口开一枪,一了百了!以前能够生活得不坏,那么今天也应该能够适可而止地结束生命。一个战士不愿意窝窝囊囊地挨过下半生,谁会去责备他呢?
他的手在衣袋里碰到了光滑的手枪,手指习惯地一把抓住枪柄,慢慢地掏了出来。
“谁能想到你会有这样的一天?”
枪口轻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但很快他又把手枪放到膝头,恶狠狠地骂起来:
“你算什么英雄!要摆脱困境,这是最怯懦、最省劲的方法!活得艰难,就一死了之。可你试过战胜这种生活吗?你有没有全力以赴,去冲破铁环呢?当初,怎样一天发起17次冲锋,硬是拿下一座城市,你全都忘了吗?把手枪收起来,可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儿。纵然到了生活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设法活下去,让生命变得有价值。”
保尔站起身来,朝大路走去。
达雅还没有睡。保尔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使她有点儿忐忑不安。保尔怎么了?到哪儿去了呢?今天,她发现保尔一向很灵活的眼神似乎显得严肃而冷峻。他不大说自己的情况,然而达雅能感觉到,他正遭受着某种不幸。
母亲那边,时钟敲了两下。外面终于传来叩门声。达雅披上短外衣去开门。
“我在替你担心呢。”达雅见保尔回来,很高兴,等他走进过道,就轻轻地说。
“达雅,我这辈子出不了什么意外的。廖丽亚睡了吧?有一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到你房间里去吧。要不然,会吵醒廖丽亚的。”保尔也低声说。
达雅犹豫了一下。深更半夜的,她跟他在一起谈话,这怎么成呢?妈妈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可这一点不便对保尔说,只怕他会生气。保尔要告诉她什么呢?达雅一边这么揣摩着,一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个人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面对面坐下。他们离得那么近,连保尔的呼吸,达雅也感觉得到。保尔压低嗓音说:
“达雅,事情是这样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我心烦意乱,真不知道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这辈子我从来没有像近几天这样苦闷。好在我今天做出了重大抉择,我告诉你这些,希望你不要吃惊。”
保尔对他讲述了几个月来的心绪和今天在郊区公园里的许多想法。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我谈主要的:你们家的麻烦事还刚刚开头。你应该挣脱出去,远离这个窝,去外面呼吸新鲜的空气,得重新开始新生活。既然我已经卷入这场斗争,咱们就把它进行到底,无论是你还是我,目前的个人生活都不如意。我决心点一把火,让生活熊熊燃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女友,做我的妻子吗?”
达雅一直心情激动地听着他讲。听见最后这句话,她感到意外,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并不要求你今天就答复。你好好地考虑一下。你或许会很纳闷,这个人怎么不献一点殷勤就提出这种问题。可空话连篇管什么用呢?我已经想好,咱们的结合需要有个目标,那就是使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变成我们的同志,我可以帮你做到这一点。在达到目标之前,咱们别破坏这个结合,你一旦成熟了,不须受任何约束,完全享有自由。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全身瘫痪。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我决不拖累你。”保尔停了几秒钟,又情深意切地往下说:
“此时此刻,我请你接受友谊和爱情。”
他握住达雅的手不放,神情是那么坦然,仿佛达雅已经同意了似的。
“那你不会抛弃我吧?”
“达雅,赌咒发誓是没有用的,你只要相信,像我这样的人,决不会背弃朋友……但愿朋友也不背弃我。”保尔鼻子发酸,结束了这番话。
“今天我什么都不对你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达雅回答。
保尔站起身来。
“达雅,睡吧,天快亮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衣服也没脱,头刚碰到枕头便睡着了。
保尔的房间里,靠窗有张桌子,堆放着从党委图书馆借来的一大堆书和报纸,还有几本写得满满的笔记簿。一张床、两把椅子,是房东家的。每天从清早到黄昏,保尔一直不停地读着写着,只有吃饭时才中断一会儿。廖丽亚见他这样,感到很惊讶。每天晚上,保尔会给姐妹俩讲讲他白天读到的内容。
八年来,保尔第一次不担任任何工作,有这么多的自由时间。他如同刚刚入门的求知者,如饥似渴地读书,一天读18个小时。有一天,达雅像是随口告诉他:
“我把柜子移开了,通向你房间的门已经可以打开了。你要跟我说什么,可以直接过来,用不着穿过廖丽亚的房间。”
保尔脸上露出光彩。达雅欣喜地微微一笑——他俩的结合成功了。
年轻人出现在保尔身边,有时候把狭小的房间挤得满满的。这是工人党员积极分子的一个小组。保尔写信给党委,要求做点宣传工作,党委便让这个小组到这儿来活动。
保尔的双手重新把住了舵轮,生活的巨轮几经波折,又朝着新的目标进发了。他的目标是通过学习,通过文学,重新归队。
不久,廖丽亚在邻近地区找到了工作。她带着妈妈和儿子一同离开。保尔和达雅也搬到很远的一个滨海小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