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是在这样的深夜,偏偏有个人走在大街上,步履匆忙。
他走到保尔家的外面,小心地敲敲窗框,没有声息。他再敲敲,比头一次更响些、坚决些。
保尔跳下床,走到窗前,想看清楚是谁,可外面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家里就他一个人。妈妈到姐姐家去了。现在哥哥阿尔焦姆在附近的村庄里当铁匠,抡大锤。
保尔打开窗,问:“谁?”
那人影晃动一下,传来粗哑的嗓音:“是我,朱赫来。”
接着,他双手按住窗台,使劲一撑,脸庞便出现在保尔面前了。
“小兄弟,我到你家借住,行吗?”他轻轻地问。
“当然行,那还用问,”保尔友好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粗壮的身体从窗口挤了进来。
他随手关上窗门,倾听着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后,转过身来,问:“会不会吵醒你妈妈?她大概睡了吧?”
保尔告诉他,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水兵朱赫来放心了,声音也提高了些:“小兄弟,那帮畜生正在搜捕我。我今天险些被他们抓住。刚才我从后门回到住处,到了板棚那儿,发现有个家伙躲在院子里,身子紧贴着树干,可刺刀露在外面,让我看到了。我转身就跑,一直跑到了你家。小兄弟,我打算在你家住几天。”
朱赫来和保尔一同住了八天。保尔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多重要的道理,保尔觉得既新鲜又激动人心。
朱赫来讲得简明易懂。以前,保尔被一些漂亮的党派名称搞得稀里糊涂,现在才知道,只有一个政党是真正的革命党,那就是布尔什维克党。
朱赫来,这位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健壮有力的革命战士,久经考验,1915年就成为布尔什维克。他对年轻的锅炉工保尔讲述了一些严峻的生活真理。
“小兄弟,我小时候很像你,浑身是劲,总想反抗,就是不知道力气该往哪儿使。保尔,你完全可以成为工人阶级的好战士,只是年龄还小了点儿。我看你会很有出息的,所以跟你说说该走什么路。我最讨厌软骨头,他们活像只蟑螂,一见亮光就躲进墙缝里。”
保尔低声问:“我想你一定就是个布尔什维克,或者是共产党。”
朱赫来哈哈大笑:“小兄弟,这是明摆着的嘛。不过,布尔什维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布尔什维克。”接着,他严肃地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应当记住:要是你不愿意让我被他们杀死,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对什么人,都不能泄露出去。明白吗?”
“明白。”保尔坚定地回答。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说话声。没敲门,人已经进屋了。朱赫来急忙把手伸进衣袋,又立刻抽了出来。是谢廖沙,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而且瘦多了。他的姐姐瓦莉亚,还有克利姆卡,都跟在他后面。
谢廖沙还没完全康复,他靠在保尔的床上。朋友们热热闹闹地交谈起来。谢廖沙把匪兵砍伤他的经过告诉了朱赫来。
朱赫来对这三个小青年很了解,知道他们把一些犹太人藏在家里,使那些人躲过了虐犹的暴行。当夜,朱赫来给他们讲布尔什维克,讲列宁,帮助他们认识近日发生的种种事情。
朱赫来每天傍晚出去,深夜回来。小城里已经存在着一个党组织。他本人决定离开这里,去找红军队伍。所以,现在正忙着和同志们商量今后的工作。
有一天,朱赫来整夜没有回来。
保尔预感到出事儿了。他锁好屋门,到克利姆卡家里和谢廖沙的家里去找,但都没有消息。
他又跑回家,希望看见朱赫来已经到家。但是,屋门仍然紧锁着。保尔站在门前,心情非常沉重。
他左思右想,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去取出了那支用破布包着的手枪。
沉甸甸的手枪藏在口袋里,保尔朝车站走去,心头不免有些紧张。
在车站上,他也没有打听到朱赫来的下落。
往回走的时候,恰巧经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园。保尔怀着不可名状的希望,朝里瞧瞧,但没看到任何人。他不禁想起了一个月以前和冬妮亚之间的那次争吵。
那天,两人在路上遇见。冬妮亚说当晚她爸爸妈妈出外做客,就她一个人在家,她约保尔去她家一同读小说。
保尔望着小白帽底下那两只充满期待的大眼睛说:
“我一定来。”
傍晚,保尔干了一天活儿,他去敲冬妮亚家的门。
冬妮亚打开正门,带着歉意说:
“保尔,我有几个客人。我没想到他们会来。你可不许走啊。”
说着,冬妮亚伸手挽住他,穿过饭厅,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们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小桌子周围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莉莎,苏哈里科的妹妹。另一个是保尔没见过的青年,衣着整洁。第三个是维克托,保尔头一眼就看到他。
维克托也马上认出了保尔。他惊异地扬起尖细的眉毛。
保尔站在门口,几秒钟一声不吭,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维克托。冬妮亚一边请保尔进屋,一边对莉莎说:
“我来介绍一下。”
莉莎好奇地打量着保尔,欠了欠身子。
保尔一个急转身,快步穿过饭厅,朝门口走去。冬妮亚一直追到台阶那儿,双手抓住保尔的肩膀,激动地说:
“你为什么要走呢?我就是要他们见见你呀。”
“用不着拿我在这些人面前展览。我跟他们谈不拢的。也许你觉得他们可爱,我却恨他们。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朋友。早知如此,我决不会来。”
冬妮亚压下心头的火气,打断他的话:
“谁给你的权利可以这样对我说话?我可从来不问你跟谁交朋友,谁常到你家去。”
保尔一边走下台阶,进入花园,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反正我不会来了。”
他朝栅栏门跑去。
从那以后,两人一直没有见面。而今天,他却又很想看到冬妮亚了。
十字路口有个废弃的售货亭。一旁,维克托和莉莎在依依不舍地分别。
维克托握着莉莎的手,情意绵绵地问:“明天你一定会来的,对吗?你不会骗我吧?”
莉莎卖弄风情地说:“来,我一定来,你等着我吧!再见!”
莉莎刚走出十几步,看见对面有两个人拐上大路。前面一个,是肩背宽厚的工人,上衣敞开着,露出水手衫,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腿略微有点弯,但却迈着坚实有力的步子。
在他后面约三步远,是一个黄胡子匪兵。他端着步枪,刺刀尖几乎要碰到前面那人的后背。
莉莎把脚步稍稍放慢,走到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候在她后面,保尔走上了公路。
他也发现了那两个人,并且认出被押着的人是朱赫来。他的两只脚立刻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动了。
朱赫来越走越近。保尔心头狂跳,时间紧迫,但一时他又拿不定主意。
保尔想起了口袋里的手枪。只要等他们走过去,朝押送兵的后背放一枪,朱赫来就能得救。
保尔急速地朝后面看去。大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前面倒是走着一个穿春季短大衣的女人,看样子不会碍事的。
保尔走到公路边上,到了相隔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也看见了保尔。
朱赫来感到很意外,不由愣了一下。这样一来,刺刀尖立刻碰到了他的后背。
“喂,快走,再磨磨蹭蹭,我就给你两枪托!”押送兵刺耳地吆喝着。
朱赫来加快了脚步,他真想对保尔说几句话,但是忍住了,仅仅挥了挥手,像打个招呼。
保尔生怕引起黄胡子押送兵的疑心,赶紧背过身去,让朱赫来擦肩而过,仿佛他对这两个人毫不在意似的。
这当儿,他脑子里倏地钻出个令人不安的念头:“万一我一枪打偏,难保子弹不打着朱赫来”。
佩特留拉匪兵已经走到他身边。紧急关头,哪能多想!
保尔出其不意,朝黄胡子匪兵扑过去,抓住步枪,拼命地向下压。
“啪”的一声,刺刀撞在石头路面上。
匪兵没想到会有人偷袭,一时间不觉惊呆了,但他立刻使足劲儿,往回夺枪。保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步枪上,死也不松开手。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石头上,弹起来,落到路边的壕沟里去了。
朱赫来听到枪响,往旁边一闪,回过头去,见押送兵正狂怒地从保尔手里夺枪。
朱赫来一个箭步,冲到他们跟前,抡起拳头,猛击押送兵的脑袋。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两拳,打在这家伙的脸上。他手一松,放开了保尔,自己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滚进了壕沟。
维克托离开十字路口,已经走出了百步远。
突然,两个佩特留拉匪兵迎面过来,维克托闪到一边,给他们让路。一个匪兵身骑秃尾马,另一个扯着骑马人的裤腿,起劲地说着什么。
维克托让他们过去以后,正要继续往前走,突然公路上传来一声枪响。他站住脚,回头看,只见骑马的匪兵一拉缰绳,朝枪响的地方奔去,另一个也提着马刀,紧紧跟在后面。
维克托跟在他们后面跑。快上公路的时候,又传来一声枪响。骑马的匪兵慌张地掉转马头冲来,差点儿撞到维克托。匪兵催马飞跑,到了兵营跟前,跳下马来,奔进大门,朝院子里大喊:“弟兄们,快拿枪,咱们的人给打伤啦!”
当即有几个匪兵,一边扳动枪机,一边从院子里往外冲。
几个被捕的人都集中在公路上。维克托和莉莎也在其中,莉莎是作为目击者被扣留的。
她看到朱赫来和保尔从她身旁跑过去的时候,吓得站住了。
她认出了袭击押送兵的人正是冬妮亚要介绍她认识的少年。
抓到的人,全都被带到警备司令部。直到晚上,警备司令才下令释放他们。
维克托陪着莉莎回去。
快到家的时候,莉莎问他:“救走犯人的,你知道是谁吗?”
“我哪里知道呢?”
“有一天晚上,冬妮亚要给我们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你还记得吗?”
维克托站住了,惊讶地问:
“保尔·柯察金。”
“对,他好像是姓柯察金。您还记得吗?那天他好古怪,转身就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向警备司令告发呢?”
莉莎愠怒地反问:
“我怎么能干这种卑鄙勾当?”
“怎么扯得上卑鄙呢?”
“那么依照您的看法,这还是高尚行为?他们干的坏事,您就忘记了?您难道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孤儿吗?您还要我去告发保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维克托没料到莉莎会这样回答。他不愿意跟莉莎吵架,所以尽量把话题扯开。
“莉莎,您别生气,我是开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这么一本正经。”
“您这个玩笑开得太没有分寸。”莉莎冷冷地说。
到了莉莎家的门口,维克托问:“莉莎,你明天来吗?”
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再看吧。”
往回走的路上,维克托心里盘算着:“很好,小姐,您可以认为这是卑鄙勾当,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当然,谁放跑了谁,都跟我没关系。可眼下却有个好机会能够干掉保尔·柯察金,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维克托走进了警备司令部。
不大一会儿,他就带领着四个佩特留拉匪徒朝保尔家走去。
他指着透出灯光的窗户,压低声音说:“那儿就是。”然后扭过脸问身旁的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我们足以对付。谢谢您帮忙。”
维克托急忙大步离开。
保尔被匪军抓了起来,匪兵们不断地对他拳打脚踢,然后,把他押到警备司令部,他被推进黑洞洞的牢房。保尔在牢房里摸呀摸的,摸到了木板床似的东西,便坐了下来。一路上,他遭受了毒打和折磨,心情异常沉重。
保尔是在克利姆卡家和水兵朱赫来分手的,朱赫来留在克利姆卡家里,以便天黑后混出城去。然后,保尔又去看望了谢廖沙一次。
“幸亏我把手枪藏到乌鸦窝里去了,”保尔暗想。“要是被他们搜到,我肯定完蛋。唉,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门外有说话声。司令部的警卫就住在外面的屋子里,从屋门底下,透进一条亮光。保尔站起身来,顺着墙壁摸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窗户。窗户上装有铁栏杆,结结实实的。
他重新摸到门口,站住听听动静。接着,轻轻推一下门把手,门讨厌地发出嘎吱一声。
“妈的,活见鬼了!”保尔骂了一句。
通过门缝,他看见床沿上有两只脚,长着硬茧,叉开十只脚指头。他再轻轻推一下门把手,门又嘎吱一声响。一个家伙从床上坐了起来,睡眼朦胧,头发蓬乱,他骂骂咧咧地喊道:“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这一夜,保尔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头一次参加斗争,就这么不顺利。刚迈出一步,就像老鼠似的被捉住,关进了笼子。
他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似睡非睡,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的形象:面孔瘦削,满脸皱纹,那双眼睛多么熟悉,多么慈祥!他暗想:“幸亏妈妈不在家,否则她会很伤心的。”
光线从窗口射进来,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黑暗正渐渐退却,黎明已经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