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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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化境”理论的价值与意义

明清之际是中国古代诗论发展的成熟期和集大成期,“清”与“厚”的诗学思想与儒家崇尚“阳刚与雄厚”、道家及禅宗追求“清虚和空灵”的传统观念互相渗透、交相辉映,形成了兼刚柔、致中和、发神韵的“化境”理论。“化境”说不仅代表着中国传统诗歌理论的最后总结,也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古代审美艺术的思维方式和充实而空灵的艺术精神,更乃中国诗歌传统“易”思维的审美体现。

如果我们大而化之地来看,“厚”与“清”这两种审美趣味在历代各有侧重。秦汉时代,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确立。魏晋南北朝,玄学清谈,尚清而不废厚,“厚”与“清”这两个审美范畴会通交融,在刘勰《文心雕龙》中初现端倪,刘勰将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融合道玄的“清虚”传统,将文学伦理的道统转换为文学审美的道统,即追求风清骨峻的“中和之美”。唐代诗坛“浑厚”与“清真”并举,外厚内清。宋代尚“清韵”,却有宋明理学为底色,外清内厚。明清时期,不论是格调派、竟陵派、神韵说还是肌理派的诗学,均已明确地将“清”与“厚”联系起来考察。胡应麟“清”与“婉”并重,钟惺、谭元春提倡“清新入厚”,将“厚”与“清”统一起来。沈德潜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但同样注重“清真、清峭、清夷、清腴、清超、清音、清澈”等以“清”为核心概念的诗歌风格。薛雪在《一瓢诗话》中同样清真蕴藉并重,认为:“古人作诗,到平澹处,令人吟绎不尽,是陶熔气质,消尽渣滓,纯是清真道籍,造峰极顶事也。”“诗重蕴藉,然要有气魄。无气魄,决非真蕴藉。诗重清真,尤要有寄托;无寄托,便是假清真。有寄托者,必有气魄。无气魄者,漫言寄托。犹之有性情不可无学问,有学问乃能见性情,二者原不单行。”朱庭珍主张“朴厚”与“清真”应融为一体,方能气力雄厚,风神清空。其所谓“格调意味,音节法度,风神之用者也。积健则厚,有不雄壮者乎”(《筱园诗话》卷一),为后学指出的学诗路径即“学者须从雄厚切实处入手,斯得之矣”(《筱园诗话》卷一引纪文达语)。张云璈认为“厚固清之极致”,诗之“等而上之曰清厚,等而下之曰清浅”。清代刘熙载在《词曲概》中云:“黄鲁直跋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阕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余案: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刘熙载提倡诗歌“妥溜中有奇创,清空中有沉厚”,认为“厚”与“清”两者“形异而实同”,倡导一种“厚而清”的诗歌审美趣味。受“阴阳合德”的传统思想的影响,明清诗论的“化境”说极力调和“厚”与“清”之间的矛盾,融合两者,深得中国传统“中和”思想之精髓。

“化境”是中国传统“天人合一”这一哲学观念在诗歌审美上的体现。“儒道两家皆以天人合一为最高精神境界。”儒家之“化”,以人文化成自然;道家之“化”,以自然化成生命。儒家以德心提倡文章道德之“厚”,道家以虚心提炼审美妙悟之“清”。“厚”与“清”并重乃中国诗歌美学思想阳儒阴道或内儒外道,儒道释三家融汇并行的体现。

“化境”一词来源于佛经,指佛教化的境界。清代王士祯的《香祖笔记》卷八曰:“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禅是佛、道、儒三种文化系统交汇的生成物。贺氏会通了儒道释三家之思想,其诗学的许多概念杂糅着儒道释思想。如贺氏借庄子“天籁”说解释儒家之“风”,来阐发其“天然本色”的思想,更以庄子“无厚之厚”的“化性”思维来构建其“化境”的思想:

诗之有风,由来尚矣。十五国中,忠臣孝子,劳人思妇之所作,皆曰风人。风之感物,莫如天籁。天籁之发,非风非窍,无意而感,自然而乌可已者,天也。诗人之天亦如是已矣。今夫天之与我,岂有二哉?莫适为天,谁别为我?凡我诗人之聪明,皆天之似鼻似口者也;凡我诗人之讽刺,皆天之叱吸叫嚎者也;凡我诗人之心思肺肠,啼笑寤歌,皆天之唱喁唱于刁刁调调者也,任天而发,吹万不同,听其自取,而真诗存焉。……吾乃知言诗者之贵天也。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

庄子云:“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所谓无厚者,金之至精,炼之至熟。刃之至神,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夫惟能厚,斯能无厚。古今诗文,能厚者有之,能无厚者,未易观也。无厚之厚,文惟孟庄,诗惟苏、李、十九首与渊明。后来太白之诗、子瞻之文,庶几近之。虽无厚与薄,毫厘千里,不可不辨。

贺氏的诗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其“化性”思维(即“易”思维)。“化”即易与变,天地自然及万物阴阳的易变之道,循乎自然,本于“无”,“负阴抱阳”。其“化境”诗学思想的核心具体来看,即“厚”与“清”的对立与统一。“天人合一”的“化”是在最高的境界,即“无”的境界层次实现的。一切已有形名的存在,又总是有自我否定的因素潜伏于其后,故“有无相生”。《诗筏》中,贺氏的诗学思想是通过否定语言来曲折地表达的,“无厚者,而厚之至变、至化者也”,“无法者,乃法之至法”,其具体体现为“不情不绪”、“不怨之怨”、“不接之接”、“不断不续”、“不转而转”、“不换而换”、“不伦不次”等。体会了贺氏的“化性”思维,才能真正体味其《诗筏》“不用之用,不舍之舍”之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