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搜神记》所载,洛阳羊雍伯父母双逝后,葬于无终山。山中无水,守着庐墓的羊氏,汲水作义浆以救山行之渴者,三年而不懈。一日,有神人前往求饮,饮后赠石子一升,嘱羊雍伯种石于田,能长出美玉,并可聘得佳妇。
后来羊雍伯求婚于徐氏女,徐女戏言倘得白璧一双作为聘礼,才能许亲。羊雍伯听了,顿时想起神人教他种石子之事;前往田中挖掘,竟然挖出五双白璧。非但娶得美眷,事情传开之后,天子感其义行,封为大夫,并表扬其地,名为“玉田”。
仇英作于嘉靖二十八年季夏以前的《玉田图卷》,评者以为,这幅绢本青绿山水卷中所表现的云山万木、溪涧田畴,文秀可观,已经摆脱了仇英原来的风格,别具一种新意。图卷引首,为陆师道隶书“玉田”二字,图后又有“仇英实父为玉田先生制”的款书,但这卷“玉田”究竟是何所指,观者仍旧如坠五里雾中。
仇英《玉田图卷》后面,接以隆池山樵彭年二十八年六月六日所书“玉田记”,读过之后,观者对图里的山林、田宅与活跃其间的人物,方可恍然若有所悟。尔后,也只有记和图两不分离,永成合璧,才成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
记中所描写的苏州名医王氏,其成为医者的过程,医人济世的义行,及以“玉田”为号,来自我期许的意旨,都带有一种神秘感人的性质,与《搜神记》的羊雍伯故事,可以先后辉映。
少年时代的王氏,心怀大志,饱读孔孟之书,希望在功名路上能有所成就,用以经世济人。但夙夜强学的结果,非仅功名未得寸进,反而患了严重的耳疾,久医不愈,因而失聪。从此,他索性舍弃场屋,广游名山大川,精心访道。
偶然间,遇到一位异人,为他诊视耳疾之后,告诉他:耳疾已难望治疗;但这却无碍于他成为良医。如果他能妙手回春,医人济世,与他经国治世的初志,又有何差别?说完之后,即探手入怀,赠以医书,并授以脉诀心法而去。
王氏攻读医书,回想异人所授脉诀心法,心中渐有所得,遂入市买药,为人试医;结果竟药到病除。医愈数百人之后,名声鹊起,一时吴中贤豪之士,多与之亲重。对于患者的厚酬,他也往往坚辞不受,因此他的廉名,也远播四方。
对于过往之事,这位耳聋的名医,时刻暗自反省:他认为失聪既然已成命定,何不专意治心,培养德行!玉如君子之德,心则为可以种玉之田;王氏表示,他要慎选玉种:
“……吾将以温润而泽者为‘仁’种,缜密而栗者为‘知’种,廉而不刿者为‘义’种,瑕瑜不掩孚尹旁达者为‘忠信’种。……”(注一)
王氏谦逊地说:
“……吾虽无德以比之,而深耕易耨,且溉且滋,罔敢少自暇逸,使鄙吝得稂莠焉。……但愿毕力其间,日积月累,至乎不知老之将至焉,则庶几其亦有秋乎。”(同注一)
彭年的《玉田记》后面,陆师道和周天球,各赋七古一首,对王医师的仁心仁术,以及种玉心田,深耕易耨,培养至德美行的胸襟,大加称颂。
右副都御史王守,也以七律一首,描写医师王氏山林之乐和其内在的修为:
“湖山淡清晖,岩石结槃谷,精舍郁珠林,烟霞蔼晴旭。焚香讽宝书,牕外谿田绿,要知不染心,应种无瑕玉。”(同注一)
王守此诗,是他生命末季之作,次年即归道山,对王医师而言,也许别有其纪念价值。
王守、王宠兄弟,当年读书南濠,俱为诸生,并有才名。其后守中高科,为官于张璁桂萼用事之时,以谨厚的性格、从容的气度与不妄交游,为人称道。有人说他能守中庸,也有人批评他有些乡愿。至于王宠,由于潦倒场屋,大半生读书石湖之上,除非省视父母,足迹向少踏入城市。于书无所不读,其手写经书不计其数。人们形容他的丰神气度:
“……风仪玉立,举止轩揭,猥俗之言未尝出口,蕴藉自将,对人未始言学。温醇恬旷,与物无竞,人拟之黄叔度。”(注二)
王宠逝世愈久,愈为人们所怀念,其名气也日益凌驾官位日隆的王守之上;这也许是另一个“心田种玉”,大有所获的明证;仇英的《玉田图卷》,彭年的《玉田记》,对逝世多年的王宠而言,似乎有着同样的意义。
以“文穷而后工”这句话,来论仇英晚年的画作,似乎并不适宜。在他馆于项氏天籁阁,待遇优渥,生活富裕这段时期,许多足以流传千载的精品,源源不绝。
《云溪仙馆》和《仙山楼阁》二图(注三),不但构图类似,画的上方,均有陆师道所书“仙山赋”。仇英画后,向少年款,师道所书赋后,一署:“嘉靖二十七年冬十月廿又一日,陆师道书。”(注四)一署:“嘉靖庚戌春二月既望,五湖陆师道书。”(同注一)“庚戌”为二十九年,据此推测仇英二轴可能作于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之间。
二图共同之处为:
从右首陡峭的石壁下方,有曲屈的游廊栈道,通向构筑绚烂宏伟的平台楼阁。楼中人物,隐约可见,笔画细如发丝,精工之极。台下溪流,琤琤琮琮,仿佛可闻。
透过一片错错落落的松林,可以看到隔溪山坡上,桃花怒放,中立尖顶方亭,状甚奇特。绕亭的亚字廊下,人物影影绰绰,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会。坡与右首楼阁平台间,有石梁互相通连。
亭、楼之后,云雾缭绕,奇峰耸峙,垂瀑如缕,愈远愈淡,予人一种清新辽阔的感觉。
《云溪仙馆》、《仙山楼阁》,虽说布局相似,其中差异亦复不少:
《云溪仙馆》整体为淡绿色调,《仙山楼阁》除峰顶染以华青,余多绛色,铁壁千仞,虽有繁花,却似秋景。就云山手法而言,《仙山楼阁》不仅比较繁复,在垂瀑下方,两峰夹峙间,又多了一座类似古寺、道观的楼影,而《云溪仙馆》则无。
《五百罗汉图》作于二十九年四月,《上林较猎图》,成于同年秋天;这又是两件为人视如珍宝的文仇合璧。
《五百应真》,文徵明大书引首之外,并在跋中,对此一长几四丈的白描罗汉,发出由衷的赞叹:
“五百罗汉见佛书,惟宋人有石刻最妙。今实父白描,种种生态,色色飞动,无减宋笔也,暇日获一展卷,不觉叹伏,援笔题此。嘉靖壬子菊月二日,徵明识。”(注五)
“壬子”乃嘉靖三十一年,文氏时为八十三岁。
文徵明之后,彭年、王穀祥各有一跋:
“仇十洲天性善画,自其少时,即有夺胎換骨之妙。茲卷乃龙眠居士之副本也。十洲少即见赏于衡翁,今有翁题,其画之佳可知矣。”
王穀祥见到此卷,几乎想效米芾据舷而呼,他题得也是既率真又风趣:
“余蓄画不少,而实父居多。此《五百应真》,则未之得也。友人以此卷见示,几欲夺之;泚笔书此,以志余贪。”
至于文徵明以隶书书《上林赋》于仇英青绿设色,长及四丈的《上林较猎图卷》之后,则为嘉靖三十年孟春。赋中所写,与仇英彩笔下的千乘万骑,竞驰冲突场面,两相对照,愈发觉得生动;文徵明的墨迹,也格外显得古意盎然。
年逾八旬,时逢年节,感慨也深;文徵明在《己酉除夕》中赋:
“八十衰翁仍送岁,垆薰灯影共婆娑,青云志业消都尽,白发光阴得最多。天地劳生空蠹简,江湖得意有渔蓑,孙曾绕膝情堪恋,后饮屠苏且笑歌。”(注六)
“孙曾绕膝情堪恋,后饮屠苏且笑歌”;也许如诗中所描写的天伦之乐,激发出文徵明的生命活力,引发他吟啸的雅兴;二十九年新春,不仅元旦有诗,正月初七,与门弟子集王庭东园;正月十三日,饮于周天球家;元宵之日,饮于王庭家,皆有所作。
致仕归吴那年,王庭年仅五十六岁,转眼之间,家居已经五个岁月。他经常出入停云馆,与文徵明、王穀祥、陆师道等,不是讨论诗书,就是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有故人门生,按部苏州者,知其家贫想加以资助,便艴然色变,坚辞不受。门弟子有过,也最怕传入他的耳中。
王庭曾任许州知府、国子博士、南京礼部、刑部郎官、福建佥事等职,以江西参议致仕。其时江西干旱,王庭祷雨于烈日之下,希望以至诚动天;结果得了重病,急忙谢归。宴居吴门的王庭,虽然性情恬淡,徜徉山水,但任官时,却精敏干练;讯剧贼、擒悍盗、伏黠民……,宦踪所至,往往能使一方宁静,民众感戴。
最使王庭感到终生无憾的,是他对父母的终养。
初举乡试之时,公车北上,赶赴春闱。未及至都,心中忽然转念父亲年老,恐有不妥,立即中途返转苏州。其父王颐未久逝世,王庭得以亲视含殓,时人称其能孝。官福建佥事时,上疏乞求终养,结果也得侍高堂,以尽人子心意。
文徵明与弟子群集东园,适值人日,江雪初霁,梅花吐艳,心情异常舒畅,朗吟七律一首:
“雪后江梅灿玉英,萧然人日半阴晴,杂占谁问东方朔,妙思空怀薛道衡。彩胜千年传故事,菜盘七种荐春,白头不落山林事,又向名园听早莺。”(注七)
周天球投入衡门,转眼二十余年,当日十六岁少年,已渐向不惑之齿。入苏后,即补为府学诸生,故除从文徵明学书之外,也习举子业。可惜,在书法方面兼擅大小篆、古隶、行、楷,书名满海内,功名却像徵明诸子一样,无尺寸之进。诗文造诣,也相当可观;唯为书名所掩。天球性极友爱,不但与二弟分甘共暖,姊妹及亲党之孤寡无依者,也多赖其笔润而举火。
嘉靖二年,文徵明、蔡羽相偕北上,吴爟、王守、王宠宴别于汤珍双梧堂,汤珍命人图六人像以为纪念。时天球年仅十岁,尚在太仓。其后不但师友传说,周氏极可能也观赏过此一岁月的痕迹。他之集祝枝山《黄庭经》、文徵明《兰亭序》、王宠《曹娥碑》、蔡羽《湘君》、《湘君夫人》、陆师道《麻姑山仙坛记》,及求而未得的彭年《洛神赋》于一卷,并请仇英为之一一图像,用意不但要留下像双梧堂六客那样永恒的纪念,也要继吴中前代书家如徐有贞、刘玨、李应祯之后,保存一段完整的书道史迹。
此外,为感念文徵明对他在书法方面的教导和接引,周天球时常设想,乃师百年之后,必将设像于中堂,以便岁时奉祀。
“己酉除夕”、“庚戌元旦”、“立春”、“十三日饮公瑕家见月”、“上元饮王阳湖(按,王庭号)宅”——对于整个新春的欢愉,师生共饮之乐,文徵明也深感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岁月留痕,他以行草书写下来,末识:
“新年拙作,书赠克承贤契,徵明”(注八)
上巳之日,文徵明照例与好友门生如徐缙、周天球等游山玩水,为修禊之事。这使他不免想起上一年受绍兴沈知府之托,撰《重脩兰亭记》的往事。
沈知府为吴江县人,到任不久,即在绍兴西南二十五里的兰渚之上,发现晋王羲之所描写的兰亭故址。但已是一片荒芜,比之《兰亭集序》所述,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兰亭禊帖已传遍天下,各种兰亭拓本,亦成无价之宝,而启发古人灵思与感慨的胜迹,却令人不忍卒睹。
感慨不已的沈知府,于政事就绪之后,便着手考据遗址旧观,以及所谓“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源头和水道的流向。于是翦茀决浍,甃以文石,筑亭造栏,使“墨池”、“鹅沼”,一一恢复《兰亭集序》中所形容的气象。而后沈知府大集宾客,重行脩禊故事,并以专书乞徵明为记;时约嘉靖二十八年暮春前后。
右军父子法书,是文徵明终身尊崇仿效的对象,除了欣慰兰亭的恢复旧观之外,他更以太史的眼光,在记中分析王羲之的器识和东晋的衰亡:
“……其两谏殷浩北伐,而策其必败。若会稽王,须根立势举,而后可以有谋;不然社稷之忧可立而待。当时君臣谩不知省,而卒皆蹈之,晋之为国迄以不竞;迸其所为,岂空言无实者。……”(注九)
对于王羲之仅以清真任率的性情及法书、文章流传千载,文徵明不禁深为叹息:“……使其得志,行其所学,而功烈施置,当不在茂弘、安石之下。时不能用,而敛其所为,优游于山林泉石之间;至于誓墓自绝,呜呼,岂其本心哉!……”
是日,饱览山景的文徵明,归后一方面想着虎山桥畔的落花满径,同行者的言谈笑貌,脑中不觉浮起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字句: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想着自己的年岁、体力,以及困扰年余的疮毒;昔时常游之地,不知可能再往?文徵明感慨之余,挥笔作绢本“虎山桥纪游图卷”,识:
“嘉靖庚戌春暮,偶同默川诸公游虎山桥。时落花满径,归而图之,以纪兴尔。徵明。”(注十)
同日,兴致高昂的文氏,更为同邑画家谢时臣题仿古山水册,何良俊在其《四友斋画论》中,不但批评谢时臣笔墨浊俗,论及杭州三司请其南游作画,酬以重金之事,更直斥:“此亦逐臭之夫耳。”
一般的说法,指谢时臣能诗、善画;山水学沈周。他的设色浅淡,人物点缀也极其潇洒。尤善于画水,能作大幅,江潮湖海,俱见其妙,长卷巨幛,挥洒自如;所以连何良俊也不得不称他“颇有胆气”。不过,真正与沈周相比,则是豪放有余,蕴藉不足。另一说法是,谢氏虽属吴派,却掺杂着戴进、吴伟等浙派画风。
谢时臣请题的山水册,正是何良俊所指应杭州三司之邀,游浙之后的力作。计仿赵孟頫、戴文进、李唐、马远、夏珪等山水画十二幅,俱为绢本。款书:
“嘉靖十二年谢时臣作于树勋堂,计十二方。”(注十一)可见其待题已久。时臣画学沈周,无论私淑,或石田老人在世之日当面请益,与文徵明均“谊属同门”。
文徵明搦管沉思:凝视年已六四,满头飞霜的谢氏,良久始题:
“谢君思忠示余所作画册,总十有二幅,杂仿诸名家,种种精到,真合作也。思忠往岁客杭州,又尝东游天台、雁宕,南历湖湘,皆天下极胜之处。此画虽其学力所至,要亦得江山之助也。若余裹足里门,名山胜地未有一迹,虽亦强勉涂抹,不过效昔人陈述,愧于思忠多矣。
嘉靖庚戌三月上巳书,徵明,时年八十一。”(同注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