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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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真衡山假子朗

嘉靖十四年元宵节次日,金陵书画收藏家严宾(子寅)造访停云馆。严宾时常往来于顾璘与文徵明之门;其书法颇有米意,所画山水小景,则酷似文徵明。但是,此次持以求跋的画卷,却使文氏大感意外。

沈周《西山雨观图》,算来已有四十七年的历史,其时文徵明侍父游宦,刚刚回到苏州定居,充博士弟子;而老父则仆仆风尘,转往滁州南京太仆寺赴任。六十二岁的石田老人沈周丧偶未葬。眼见离卜期只有半个多月,却是阴云四合,豪雨不止。沈周在有竹庄中,为西山墓地工程难以进行而焦虑时,有客以米元晖山水相示,一时画里云烟,触动了老人心绪,曾赋七绝一首。可喜次日雨止,沈周复观米图,心情也就随之转变。见卷后有段空方,遂自为《西山雨观图》,以与米作前后呼应,并加题识。

对沈周的人品和画艺,文徵明永远感到仰之弥高。观其画、读其诗,仿佛如见其人。他对米氏父子的特有画法,也极为珍视和尊崇,文徵明曾在他自己所仿米氏云山图并跋中,论及米氏画法:

“……大要父子无甚相远,余所喜者,以能脱略画家意匠,得天然之趣耳;元章品题诸家,谓皆未离笔墨畦径,晚乃出新意,写林峦间烟云雾雨阴晴之变,自谓高出古人。……”(注一)

不过,使他感觉美中不足的是,不知何时,石田老人跋中所称米氏云烟,已被割去,因此只余沈画。沈跋之后,接以好友陈沂和顾璘两跋:

“隐侯孤兴发,摹出米南宫。”

“云山惟米氏为佳,石翁此纸,妙在淡中。”

陈、顾题诗、题句,固然推崇沈氏;唯均隐指《西山雨观图》为沈周傲米之作。此际虽失米图的直接比照,但深知此中三昧的文徵明,却直觉到乃师胸中自有丘壑,并非以米氏云烟为其蓝本。跋中,一面表现浓厚的缅怀之情,有意无意间,也不忘肯定沈周的自出机杼:

“……石丈高情点笔间,悠然胸次白云闲;凭君莫作元晖看,自写吴门雨后山。吴门何处墨淋漓,最是西山雨后奇,一段胜情谁会得,千年摩诘画中诗。……”(注二)

八月的洞庭西山,又是橘实累累,只待严霜染成漫山的橙黄,徐缙取出珍藏的岳丈王鏊所留传的赵孟頫《洪范授受图》,请文徵明为跋。

王鏊既在跋中盛赞孟頫笔墨精妙,更对画中人物的气度称赏不置:

“观此图武王谦冲虚受之心,箕子谆复指授之意,宛然见于眉目颜面之间,可谓善写圣贤授受之际之气象矣。……”(注三)

太傅王鏊乃朝廷元老重臣,跋中所论仅限于《洪范授受图》的技法和表现。关于宋王孙赵孟頫日后仕元,虽是历史话题,但事涉个人节操、春秋大义乃至种族问题,敏感而复杂,王鏊只字未提,不知是否有意回避?

文徵明许多书画题跋,不仅极力推崇赵孟頫诗画,更将其视为遥承二王余绪,书道中兴的功臣。对赵氏应召仕元,也往往能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剖析和诠释。

首先,他认为这幅没有年款的书画卷,画既古雅,小楷亦复精绝,可谓完美无缺的不世之作。考据年代,与赵孟頫初仕兵部郎中时所书《壮子马蹄篇》的书风相近;推测可能系同期所作。

赵孟頫素精《尚书》尝为《尚书集注》,何以生平不书他篇唯独以精楷书“洪范”,并绘授受图?恐怕因出仕异族,招人非议,用以为无言的辩解吧!

文徵明再就“洪范授受”故事本身来加以剖析,前面的假设,可能性相当之大。

故事中的箕子为纣王至亲,然武王伐纣之后,箕子非但接受周朝的封赠,且谆谆指授治世之道,武王则虚心接受。千载之下,未闻以箕子为非;文徵明的疑问与结论是:

“然则公独不得引以自盖乎?……今皆不书而独书此篇,不可谓无意也。”(同注三)

在苏州流传着这样一则趣事:

当文徵明缣素山积,懒于应酬的时候,就以笔札召弟子中画风最肖似他的朱朗(子朗),前来“过军桥”南,曹家巷的停云馆,帮他“一了前债”。久而久之,人们知道文徵明的真迹难求,也为了贪求便宜,索性就请朱氏画幅“文画”,装饰门面,或转售图利。

有位寓居苏州的金陵人,遣童子携带礼物,向朱朗求作“文画”,岂知童子错把礼物缣素送到文府,并说明主人心意。得知原委后的文徵明微微一笑说:

“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乎?”(注四)

朱朗是吴县人,绘画酷似文氏,但其青绿山水峰岫皴法不清,树木刻板,缺乏那种迎风搖曳之势。

对于出自门生、亲友,乃至佣笔者的赝作,文徵明一向以宽容的态度来对待。有持画请其鉴定真伪,文徵明也表现得颇为含蓄,并不直言其伪,以显示自己的善鉴。他意思和乃师沈周颇为接近;以为书画不过风雅之士适情适性之物,但,对于佣笔、负贩者流,却是生活所赖,造假作伪,何忍苛责?再者,后世之独具慧眼者,自能分辨真伪,又何必过分关怀!

其后,王世贞在《文先生传》中,写出文徵明此一宽容气度:

“……然诸所欲请于先生,度不可,则为募书生、故人子、姻党重价购之;以故先生书画遍海内,往往真不当赝十二。而环吴之里居者,润泽于先生之手,几四十年。……”(注五)

嘉靖十四年八月中旬,当举家大小正为节日忙碌之际,文徵明且喜连日晴霁,正可以举杯对月,顾影徘徊,享受燕居闲适之乐。近年,由于陈淳经常往返城南和苏州东北的陈湖,隐居作画,师生之间相聚较少,弟子朱朗便每多随侍,成为诗酒之伴。

“月近中秋夜有晖,幽人恋月卧迟迟;及时光景宁须满,明日阴晴不可期。……”(注六)在朱朗陪伴下,文徵明咏于十四年八月十四的赏月诗。担心天有不测风云,可能是老年人的特有心态,非仅明年之事难以预料,连来日阴晴,都在不可期之数,因此,面对一帘清影,金尊引满,及时行乐,才是达者应有的胸怀。

八月十五夜,仍旧万里无云,一轮满月当空辉映,弟子随侍在侧,吟哦言笑,文徵明满怀欣慰:

“银汉无声夜正中,十分秋色小楼东,空瞻朗月思玄度,谁有高怀似庾公。把酒金波浮桂树,卷帘清露滴梧桐,碧云何处人如玉,惆怅东栏一笛风。”(同注六)

“空瞻朗月思玄度”、“碧云何处人如玉”;流晖下面所思念的“玄度”,所惆怅期待的“人如玉”,究竟是何所指?不免令人迷惘。但,读他嘉靖七年所赋“风入松词”,和他另一幅小画上的题诗和跋,就不难恍然而悟。

“萧斋梧竹手题诗,曾写新图为禄之,幽客又逢朱子朗,虚堂如水月明时偕陈道复过禄之书斋不值,为作此图。”(注七)由之可见朋辈凋零,年迈孤独的文徵明对几位入室弟子,在感情上的依赖。

十六夜的月色,依然明朗如故,但感觉上,即将由盈转缺。面临晚境的文徵明,怀人之外,别添一种惆怅:

“入眼冰轮积渐摧,白头顾影重徘徊;极知物理盈当缺,自惜年光去不来。……”(同注六)

由于朱朗的连日相陪,文徵明录了三个月夜所赋的三首七律为赠,并赠以《中秋对月图》一幅。

类似的师生深宵步月佳话,也见于嘉靖十一年十月十三日。两人在玉磬山房小酌,微醉后相偕步月中庭。萧疏的桐影交织着人影,仿佛流水般游动。文徵明拽杖赋诗,极尽逍遥之致。命童子烹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之下,仰望星月交辉,寒霜暗降,不觉至丙夜。他在赠朱朗的《中庭步月图》中跋:

“东坡云:‘何夕无月,何处无竹柏影,但无我辈之闲适耳。’”(注八)

名满江南,与浙派画领袖戴进(文进)并驾齐驱的老画师周臣(东邨、舜卿),其生卒年月,和他的高足仇英一样扑朔迷离。一般推测,周氏卒于嘉靖年间,享寿八十左右。

学者彭年于嘉靖壬子(三十一年)腊月,题仇英为长洲陈官所作“职贡图卷”(注九),上有“……实父名英,吴人也。少师东村周君,尽得其法,尤善临摹。东邨既殁,独步江南者二十年,而今不可复得矣。……”

人们一则据此推论仇英当卒于嘉靖三十一年之前;并进而认为,由此上推二十年左右,即乃师周臣可能逝世于嘉靖十几年。果真如是,则周氏作于嘉靖十三年八月既望的“松泉诗思”(注十),和嘉靖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所完成的《长江万里图》(注十一),可能是其生命末季的遗迹。

论者以为,周臣此一高一尺三寸,长六丈一尺余的绢本长卷《长江万里图》,由于山水景观形势不同,在笔墨丹青的变化上,时而思训、晋卿,时而右丞、李成、郭熙、大痴。及至烟霭蒸云,雨洗峰林,则又采用元章父子和高房山的笔致墨韵;因此可谓集众人之长于笔端腕下。

在周臣完成其《长江万里图》的前四天,文徵明检箧,找到自己四十前的一幅旧画,忆及亡友伯虎,心中又是一番感伤。

徵明此画,大约作于伯虎父母妻子亡故之后。奔波忙碌的徵明,经常每隔旬月,才得前往吴趋里和伯虎相聚,安慰这位因家庭巨变,陷于孤独、寂寞而贫困的好友。两人在临街小楼上共饮。面对满架图书,不仅排除了闹市的喧嚣,也容易引发思古之幽情。

谈到画时,由于石田师素日的启示,文徵明曾大发高论:

“作画须以六朝为师,然古画不可见,古法亦不存,漫浪为之,设色行墨,必以闲淡为贵。”(前已引录)

回想起来,对当时的大言不惭,自觉多少有些可笑。但是,再看看四十年前的笔墨,仍旧有着一份淡雅古朴的意趣,比时下某些画家的秾涂丽抹,不可同日而语;显见时虽年轻,所言并非空泛之论。因此,对二十五六岁时的见地和挥洒,也就倍加珍惜。除于跋中忆叙昔日情景,并系七绝一首:

“墨痕依约澹苍苍,断楮回看四十霜,古意犹存颜色外,只应桃李愧严妆嘉靖乙未九月十一日。”(注十二)

《唐伯虎集》编辑工作,已于十三年年尾竟工,付之梨枣;是文徵明既关怀,也为故友感到安慰的事。集分二卷,乐府、诗总三十二首,赋二首,杂文一十五首;若与伯虎平日所作相较,恐怕十不及一二,难以窥其全豹,但他深知海内搜辑其诗文者,仍有人在。

集中诗文,多为伯虎早岁之作,益发使文徵明思绪,沉湎于往昔的青春岁月。稿中为他们共同友人刘嘉所撰的墓志,读之仍有无尽的悲思和怅惘。刘嘉独子稚孙,长成之后,他已将长兄徵静之女为配,相信足以告慰亡友于泉下。伯虎罹祸后的几封《与文徵明书》,向为文氏所秘藏,铿锵的字句,仿佛一直敲击着他的心弦。从此,千载而下,除了知道江南才子的风流蕴藉外,也将一窥其胸中郁勃不平之气。

袁袠在序中形容伯虎晚岁情况:

“……筑室桃花坞中,读书灌园,家无儋石,而客常满。风流文采,照映江左;外若奢汰,而中慕沉元;勤究内典,旁精绘事。袠童时,尝获持高论,接杯酒之欢。哲人已远,九京不作;抚颂遗文,慨仰遐烈;爰加搜摭,庶存梗概云尔嘉靖甲午腊月望日,胥台山人袁袠谨序。”(注十三)

嘉靖十五年,也就是文徵明跋四十年前旧作的次年,得唐伯虎所用“墨霞寒翠砚”,文徵明视如至宝,以行书铭砚侧:

“砚为子畏遗物,衡山于丙申年得之,书此,如见其人也。徵明”(注十四)

嘉靖十五年五月十六日,文徵明破例于其所书小楷千字文后面,加识:“时年六十有七”(注十五);可能是他于书画中纪年的开始。也许,他自认为生命已经真正迈入了老境。但他作书之勤,却丝毫未见松懈。此本真书之外,单是两年内所遗留下来的各体千字文,便有四本之多。

十四年,四月廿九日,楷书一本。六月廿八日,面对窗外漫天阴雨,作草书一本。

十五年,端阳后二日,为隶书一本。及至阴雨恼人的中元前二日,又书异常难得的篆体千字文一本。

这四本千字文,为弟子陆师道(子传、五湖)所得,装裱成卷,不知羡煞多少书家和藏家。他的法书传人周天球二十五六年后回忆:

“……余从衡山太史公游,垂三十年,见其书千字文不下数百本。家殊体异,不特篆隶行草四种;而好事者刻以行世,亦凡六七家。尝为余言:‘少日学书,日以千字文二刻本自课,尤究心隶书’;毕竟功深意到,咸臻其极。……”(注十六)

自古写千字文既妙且伙者,无如王羲之后裔,陈朝的智永禅师。据传智永所临真草千字文数千本之多,浙东诸寺,各施一本。可是周天球所能见到的,只有真行二体刻本,且只一种而已。智永千字文的成就,可能传说失实,也可能是岁久失传;文徵明的千字文,则是这位太仓书家自少至长所亲自目睹的。

十六年二月,文徵明父子忙于《停云馆帖》第一卷,他们所最珍爱的《晋唐小字》上石的工作。仍由堪称江南名工章文来刻。其中单以《黄庭经》就三易其石,始得徵明首肯。

正在忙乱不堪之际,文徵明长媳钱氏不幸病故。

去年五月二十日,长兄徵静逝世。这位一生正直,不畏权贵,好面诋人过,但也不计前嫌的人,对生死倒也极为豁达。病笃时,不忘告诉乃弟徵明:

“吾生无善状,即死慎无为铭誉我,取人讥笑,无益也。”(注十七)

两人从小失去母爱,稍长,同游学官。自中年一场官司,徵明营救乃兄出狱之后,兄弟间感情逾恒;居家时,几乎无日不见,如影随形。至是,忽成永诀,文徵明内心的空虚和哀伤,当非短短一篇墓志铭所能表达的。

是年冬天,金陵好友许彦明也离开人世。许彦明之丧,由顾璘撰墓志,徵明书石,陈沂题篆。

“卜以丁酉正月二十二日葬隐君于宣德乡王家山祖墓之次。持谢少南状乞余为铭,徵仲书石,鲁南篆题其盖;并先好也。”(注十八)

“并先好也”数字一出,立刻触动了文徵明的隐怀,时至今日,不知多少好友,相待于九泉;留之于世的,仿佛寒风中颤动的几片枯叶。

长子文彭,年逾不惑,此际失偶,正所谓“中年丧偶大不幸”。文徵明不仅替儿子感伤,次孙元发,年只七八岁,淘气、好奇,处处需人看顾,却突然失恃。想到自己幼年时代的孤苦,文徵明不由得格外心疼次孙,从此卧起相携;虽然诸多不便,且喜身侧有伴。

年已十六七岁的长孙肇祉,非但能独访陈淳,相与诗酒唱和,且欲陪父亲前往金陵应试。

“青衫潦倒发垂肩,一举明经二十年,老大未忘余业在,追随刚为后生怜。槐花十日金陵雨,桂子三秋玉露天,壮志乡心两无着,夜呼儿子话灯前。”(前已引录)

想起兵荒马乱的正德十四年秋天,在儿子陪伴下前往南都赴试的心绪和情境,看看长孙肇祉的一片孝思,和相随文彭入京的兴致,使文徵明感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继祖父和父亲,自己和儿子之后,现在则是孙子陪伴着屡试屡仆的儿子,来往于金陵路上。一代一代的青春和心血,都浪掷在同一条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