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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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摇袁安卧雪图

“惟庚寅吾以降”,系文徵明钤在书画上的朱文印章,语出屈原《离骚经》:“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文徵明和唐伯虎同生于成化六年,岁在“庚寅”。“惟庚寅吾以降”,可能刻于嘉靖九年,在文徵明生命里程上,属于周甲之庆;遗憾的是同庚至友唐伯虎早归道山,未能和他一同迈进耳顺老境,享含饴弄孙之乐。

不过,这方闲章,竟意想不到的惹出一些笑话:

传说有位不文的官吏调职苏州,甫一下马便到处打听苏州书画家中,以谁为最?有人以“文徵明”对。

文徵明既然高高在上,然则文氏心中是否还有尊崇效法的对象?成了这位上任新官的另一个疑问。当有人告诉他文徵明最敬重的无过于“唐寅”时,乃恍然大悟道:

“怪不得的,文徵明书画上盖着‘惟唐寅吾以降’的印章。”原来此公误把章中的“庚寅”二字,认成“唐寅”,一时闻者,无不为之绝倒。

此外,也有人指问话的并非上任新官,乃是外地缙绅和一位苏州旅客的对话;类似传说,不一而足,使文徵明啼笑皆非。

十年五月,王宠辞别停云馆,赴南京国于监后,文徵明的心灵,愈感岑寂,有时与王宠之子,伯虎子婿太学生王阳(龙冈)闲谈伯虎的往事。伯虎、都穆虽然均已物故,但言及唐伯虎的含冤受谤,抑郁而终,一向不论人过的文徵明,心中也不免激动,辞色惧厉地告诉王阳:

“人但知穆为文人,不知媚嫉反覆若此。”(注一)

文徵明因怀念故友所兴起的情绪波动,可能和袁袠编辑《唐伯虎集》接近完成,到处搜集伯虎遗作,访求当日史实,以便付梓作序有关。对唐伯虎了解最深刻的莫如文徵明,对其奖掖,协助不遗余力的,也无过于文林和文徵明父子,因此,袁袠的编辑任务,请益于文徵明,也就在所难免。忆述往事,固然使他惆怅,但见到英姿焕发的王阳,心中就会感到一丝安慰;王阳与伯虎独女婚后,已育有一子,这不仅是王氏宗祧所赖,也是唐门骨肉,他不禁为王宠和伯虎两位生死知交,暗自称庆。

不过,王宠南京之游,并未停留太久,依文徵明的说法,他那羸弱的身体,在勉强支持下,总算卒业太学,并参加了嘉靖十年的中秋乡试;只是再一次带着失望和满身的倦惫,铩羽而归。自正德五年始,王宠八试八斥;依他身体的状况,似乎不得不结束三年一度的锁院生涯。

其年十月六日,文徵明邀王守兄弟及陈淳泛舟太湖,憩息于洞庭西山蔡羽的天桂楼,多少带有为王宠接风洗尘和安慰其场屋失意的意味。而蔡氏所珍藏的赵孟頫行书《乐志论》书画合璧,更予王宠、陈淳两位处士以极大的启发。

高平(干)的《乐志论》的主张是:“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然名不长存,人生易灭,思卜居清旷,以乐其忘。”(注二)

而这种“卜居清旷”之乐也就是有良田美池、背山临流、果木丰盛的田园之乐。其目的不外乎风景幽美,可以怡神悦目。有舟车可以代步,有仆婢以供使令,则自己和妻孥都可免于劳苦。珍馐既能养亲,酒肴亦足以欢娱佳宾。在精神生活方面,《乐志论》以为:

“……思老氏之元虚,呼吸精和,求至人之髣髴。与达者数子,论道讲书,俯仰二仪,错综人物。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此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同注二)

赵孟頫笔下的《乐志论》图,则以细致的笔法,繁复的风景人物构图,充分绘写出隐士高平文中的高蹈境界。蔡羽出示此图,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却使王宠和陈淳感到他们的越溪庄、陈湖农舍,以及所过的生活方式,岂不正是古人求之于梦寐的境界?披图诵文之余,饱受科名挫折的心灵,不觉为之开阔。文徵明是赵盂頫书画的崇拜者,见之,如睹至宝,遂提笔跋于卷后:

“……余生平见魏公片楮,辄欲下拜。此卷精妙绝伦,以己意兼古法,行笔设色,俱非人工可到。昔人评之云,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信非虚语耳。堪与《江山雪霁》、《寒江独钓》二卷,鼎足而三……”(同注二)

比之《乐志论》图中的景物,乃至王宠的越溪庄、陈淳的陈湖农舍,则停云馆、玉磬山房的狭隘简陋无异于小巫见大巫,因此,文徵明饱览赵氏书画双璧,神情朗快之余,更把精神寄托于王献臣的拙政园上。规划已久的拙政园图和诗册,在脑海中呼之欲出。此外,嘉靖七年冬为王宠画的《关山积雪图》,也该加紧润饰,以慰好友病中寂寞。

从书画著录和流传下来的作品来看,嘉靖“庚寅”岁后,不仅步入花甲之年的文徵明,书画创作进入新的高峰,精心巨制频频完成,其艺业上的伙伴仇英,也灵思涌现,屡有佳迹。

仇英作品,向少年款,往往只能从其好友名流的题跋中,推测大约的创作年代;这是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历史迷障。

嘉靖九年(庚寅)四月既望,文徵明以字径寸许的行草书,写《桃花源记》,并录七古、五古各一首。其后为好事者,与仇英《桃源图》,合装成卷(注三),使两位巨匠的诗文书画互相辉映。仇氏青绿设色的绢本桃源图,长逾丈六,清溪白鹭,碧草如茵。在凌霄乔松和夹岸桃花的掩映下,使人不禁生出世外之想。在泊置的渔舟,钓竿和崇山复岭的另一面,平畴茅屋、古柏、桃林……仇英自自然然地把观者带进鸡犬之声相闻,村妇携童、耕牛引犊,男女衣着不同于时的古昔而宁谧的世界。

同年,当袁袠倩文徵明补绘《江南春图》并和诗时,虽不善咏,但却能深深体会倪云林诗中三昧的仇英,也同时应邀,以生动而深邃的画意,来传达倪云林的诗情,由之可见,出身寒微的仇氏,经过周臣的教导、唐伯虎和文徵明的提携,以及不断努力钻研画艺、受千古名迹的涵泳,早非吴下阿蒙;其人品、造诣,以及笔墨间的书卷气,不但逐渐见重于士林,在艺术国度里,且可与望重一时的文徵明相颉颃。尤其在老画师周臣生命之火摇摇欲灭的嘉靖十年左右,仇英已成为周氏仅有的衣钵传人,愈发增加了其在苏州画坛的重要性。如果说白手起家的画师仇英,心中仍有什么遗憾的话,则是其孙仇世祥(玉洲),虽然像女儿仇珠一样能传家学,但却是一个聋子。“仇聋子”,反而掩盖了他的真名,听在仇英耳中,心中不觉有些怅然。

嘉靖十年,另一件文仇书画合璧问世。十月八日,也就是文徵明和陈淳、王守兄弟同客蔡羽天桂楼,跋赵孟頫《乐志论》的后两日,文徵明完成为仇英所作《孝经图》十八幅(注四)写经的工作。仇英这件绢本设色画,系每章一图,文徵明则以小楷,书经图下。仇英款署:“仇英临李如璋笔。”类此仇画文书的孝经,十五载后的嘉靖廿五年,也有一卷(注五)。惟据卷后文跋,是卷所临为宋朝山东画师王端(子正)手笔。王端以写真宗御容名著一时,敕入图画院,王端谦让不受,止乞国子监书各一部。以此可见,仇英、文徵明临画书经之余,对古贤风骨和经文,也含有一种尊崇服膺的意味。

在仇英的《园居图》后,有王宠一则跋语:

“此二作余为王敬止先生题其园居诗也,今倩仇实甫画史绘为小卷;敬止暇中出示命书,漫录于后。时嘉靖壬辰夏四月六日,雅宜山人王宠识。”(注六)

壬辰,是嘉靖十一年,从王宠园居图跋,可知是其赋诗在先,仇英补图于后,王献臣览图欣喜之余,再请王宠书诗卷尾,成为诗书画三绝。

这卷颇富田园馨宁的书画卷,虽然历经多少人世沧桑,幸而流传下来,但却让人蒙上一层不得其解的迷惑:

《园居图》和仇英为去世未久的钱元抑(东林)所作的《东林图》(注七)布局设色极相类似;如谓由东林图稿稍加裁剪、更动而成并不为过;唯缺乏整幅画所应有的抑扬顿挫的变化,和那种余味无穷的韵致。

东林图并无年款,卷后有唐伯虎和张灵的题诗。由此推测,当作于唐伯虎和张灵在世之日,钱氏以太学生试吏部入格授官(正德十六年)之前,及至元抑致仕返乡,则唐、张二氏均已回归道山。

“抑抑威仪武肃支,乡吾同举学吾师,百年旧宅黄茅厚,四座诸生绛幙垂。……”元抑为武肃王钱缪之后,弘治十一年和唐伯虎同时中式南京。中进士前,一直隐居漕湖从事绛帐授徒的生涯;伯虎题诗,不仅道出钱元抑的身世、两人的同年关系,也生动地写出钱氏的气度、才德,和他所过的隐者生活。

“……抚膺问学钱君富,屈指庚年愧我同,行展经纶佐天子,鹤鹩何日附冥鸿。”依文徵明撰《明故鸿胪寺寺丞致仕钱君墓志铭》,元抑卒于嘉靖九年,享年五十有九;由此上溯,应生于明宪宗成化八年,壬辰。张灵生年,一直缺乏记载,其题东林图诗中的:“屈指庚年愧我同”,则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生年。

从唐、张二氏诗中,既可了解彼此交谊中的一些细枝末节,对钱氏气度和生活情境的描写,更与画意互相吻合。

王宠的园居诗,既见于《雅宜山人集》,也见于其他著录。其时王献臣造园已就,遍请艺坛高手,士林名宿绘图赋诗,装点盛事,自在意料之中。仇英既然应邀依诗为图,想必参照园中实景,勾勒粉本;揆之情理,绝不可能以旧稿本裁剪应付。其次,东林钱元抑,隐居漕湖,所谓:“旧宅黄茅厚”,自然园林中的旧宅古院,当别具一种幽深沉郁的气氛,和新成于城市中的林园,在境界和气势上,应有所差异。仇英《园居图》,无论比之文徵明嘉靖十二年五月中旬完成的《拙政园图》三十一景,或历经无数劫难后,晚清戴熙所描绘的《拙政园全图》(注八)都难找到与仇英图景物相类之处。

此外,细审《园居图》,不仅茅屋之上,有明显的笔误,连阶除轩室的界画线条,也多由点线连续而成,既不似东林图线条劲力之均匀流畅,人物衣纹勾画,也和仇英其他工笔人物颇异其趣。

仇英生平留给人可资考据与凭吊的线索,已然非常有限,加以种种人为的迷障,其庐山真面目,也就愈发难以窥见了。

自从文徵明返乡,为袁鼒六十寿诗画册补诗,应邀为袁氏别业“闻德斋”的斋友之后,与袁氏六俊交游日渐频繁。苏州城西,除王宠的越来溪庄之外,袁氏的几处别业,也成了文徵明经常流连雅集之处。无论架上的诗书和古代名画,屋外的溪流和桃林,都使他心旷神怡,启发创作的灵思。另一个微妙的变化,就是他对素所崇拜的赵孟頫,学习效法,也日甚一日,说他是“言必文敏”,似乎并不为过;是否和袁氏丰富的收藏有关?值得玩味。

“竹林深处小亭开,独鹤徐行啄紫苔;小扇不摇纱帽侧,晚涼青鸟忽飞来。”(注九)

嘉靖六年,他返乡未久。六月的停云馆,花木蓊郁,清风时来,文徵明倦谈伏案小憩。醒来诵赵孟頫这首小诗,感觉那种幽静闲适的生活,很像自己致仕后的情境。人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仔细咀嚼赵孟頫此诗,也可当之无愧。于是搦管就赵氏诗意衍为山水轴:

“……惜无摩诘思致,有愧松雪耳。”跋中语虽然是文徵明自谦之辞,但也表现出他对王维和赵孟頫艺术的尊崇。

嘉靖十年冬天,他跋赵孟頫《乐志论书画合璧》,及为仇英孝经十八图书经文不久。一日雪后,袁氏六俊中的袁褎(与之)来访玉磬山房。袁氏弟兄中,袁褎身长七尺,声如巨钟,才貌极为出众。他潜心读书,不喜欢佛老之术,是位为人推重的太学生。此外,袁褎的轻财好施也名传遐迩。七年初夏,王宠向他立据借银,至期既未见催逼,也未累及作中的文彭;可见他轻财帛重情谊的一般。

寒阴的天气,站在皑皑白雪中的高大身影,以及脸上那种英爽的气概,使文徵明联想到松江朱氏所藏,赵孟頫为好友袁静春所作的那幅《汝南高士图》。(按,汝南高士即指后汉袁安。)

袁安微时客居洛阳,衣食往往无以为继。雪后,于破屋之中,拥被高卧,而不愿求助于人。洛阳令巡行到袁安门前,见柴门紧闭,雪中没有出入的足迹,恐有不测,遂启门探视。知道袁安宁可忍受饥寒而不欲干人的贤者行径,乃举为孝廉,累拜楚郡太守,终生守正不移;“袁安卧雪”亦传为千古佳话,成为诗人歌咏、画家描绘的题材。

凭着原有的记忆,参照眼前袁季子袁褎的器宇,文徵明背临一幅《袁安卧雪图》。冰雪深积,苍松翠柏照映之下,柴扉茅茨中,隐约可见袁生拥被高卧的情状。木栅外面的衣冠车马,和流露在人物脸上的关怀神色、启扉探视前的犹豫,生动地写出古贤的风范,和守令关心民膜,爱惜贤才的心意。

嘉靖十一年,文徵明从松江朱氏借得赵孟頫原作,和自己背临的《卧雪图》,互相加以对照的结果,文徵明觉得原作笔力简远,意境高雅,颇有自愧不如之感。是年冬天十一月十日,袁褎把装裱完成的《卧雪图》,请文徵明过目时,后者于感叹之余,为书小楷《袁安本传》以归(注十)。

在画《卧雪图》和书《袁安本传》,长达一整年期间——也就是十一年六月,文徵明另为袁褎临了一本赵孟頫的《袁安卧雪图》轴(注十一)。赵氏此图,自谓系其生平得意之笔,但,当代平江画家龚(子敬),却在跋中评:如果能在袁安卧雪的老屋一角,画上几叶芭蕉,使萧然意象中,带有几分生意,岂不更加完美!文徵明则采纳了龚的见解;也可以说是采取了王维和乃师石田老人的遗意,在雪中加绘几笔败蕉,成了另一种趣味。此外,他又匠心别运地在摹本中,加上崇山峻岭、苍松茂林为背景,以求显示出袁安那种孤高拔俗的气概。于此可见,文徵明于崇古摹古之余,也力求有所突破。

除一再为袁褎画《袁安卧雪图》,写《袁安本传》;十一年正月初七,文徵明在北城袁氏别业雅集,风雨中未破的梅萼,成为他们举杯吟哦的主题。暮春,芍药盛放,又在此地为袁氏写生。当他避暑东禅寺时,也不忘为袁裘(绍之)秀才,作设色山水;可见居乡后的文徵明,和袁氏诸子往来之密切。

“……希哲于古帖,靡所不摹,而又纵横如意,真书中之圣也。余见而赏之,特为补图。……”(注十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文徵明跋故友祝枝山所书的《兰亭序》。然而,兴至所补的《兰亭修禊图》,又是一件深受赵孟頫浸润之作:

“……偶得赵松雪画卷,精润可爱,故行笔设色,一一宗之,不免效颦之诮;安能如晞哲学书,师心匠意,前无古人也。”

为祝枝山兰亭序补图后一个多月,徵明应虞山石门王氏之请,摹赵孟頫《虞山七星桧图》(注十三)。

对于这幅偃仰蛣屈,绞纽相联,形相古怪得无法形容的水墨七星桧图,文徵明挥洒之不足,更以一首七古长诗,为之咏歌。从六年后,文氏弟子陈淳的跋中,可看出文徵明此际学习赵孟頫的造诣:

“……盖吾师得意作也,其笔法得松雪公三昧;故染勒秀润,若出一手。当不易畀人,今君(按,指石门王氏,本卷藏家)乃不烦请谒,遽尔得之,非高标儒雅,有以惬其神情,莫能与也;石门子,其十袭宝藏之。”(同注十三)

王宠体质本来衰弱,北上京师、南赴太学、失意场屋的结果,诚如后来袁袠在《雅宜山人集序》中所说的:

“……而山人病矣。”

从他给偘上人朱日宣的诗意,知其所患为随季节而时好时坏的“肺气”:

“肺气秋来觉渐苏,此生无恙甘江湖,左手持螯右把酒,仰天击缶歌乌乌。”——《西斋雨坐与日宣三首》(其三)(注十四)

王宠养病于越来溪庄,远离尘嚣的烦忧,抛却困扰他二十余年的科名梦魇,生活充实而美好。平日,依旧吟咏、书写、授徒不辍,也许结习难改吧。

当入秋,芙蓉花沿溪盛放时,他满心着急,很想泛舟持酒,对花朗吟,却被医者和家人劝止,唯恐遭受风寒,结果只能让书童日摘三朵,生养瓶内,供他欣赏。

“美人缥缈欲凌波,日对三花可奈何;为尔多情更多累,红妆恼杀病维摩。”——《越溪芙蓉盛开病不可风童子日摘三花作供二首》(其一)(同注十四)

病榻岑寂,有时他会寄札汤珍,嘱其邀徵明同来,像以前一样,重整诗社,作数日之欢:

“石湖风景颇佳,芦荻渔舠,点缀秋色,足下何不拉徵仲丈过我;菱角鸡头可供也。一咲,王宠顿首拜子重社兄。”(注十五)

而此际文徵明正在玉磬山房中,埋首于历时已近五载之《关山积雪图》,供王宠病中卧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