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几句不相干的话近半年以来,章行严发表许多在文化上开倒车的见解,如反对现在最需要最适用的白话文学,主张读那等于“孔夫子的便壶”的“经”……,于是引起大家的忿怒,群起而攻之;我们这个《·ㄓ·也跟着摇旗呐喊了一阵。
可是我(劭西先生想来也与我同意的)最不高兴攻击个人,因为我绝对不相信社会是一个人能够把她弄坏的。假使有一个人发表一种主张,这主张很离奇怪诞,从来没有人想到的,这或者还可以说是他个人有了精神病(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即如那什么大同哲学,便是“三教同源”那类话的变相)。至若开倒车的谬论,本是社会上多数昏蛋们的主张。那些昏蛋们或者说不出,或者不敢说,于是有一二文妖挺身而出,代昏蛋立言,而开倒车的论调便披露出来了。那种文妖是多数昏蛋们的代表,那种开倒车的论调是多数昏蛋们的昏心思的结晶。我们要攻击的,本是多数昏蛋们的心思,只因文妖自承为昏蛋们的代表,于是我们也就集矢于他个人;所以我们表面上是攻击他个人,实际上还是攻击多数昏蛋们。再说,文妖若站在社会上代昏蛋立言,我们不过仅仅驳斥之而已矣;他若窃据高位,凭藉权势,要用专制的手段来统一思想,则我们的的确确对于他个人起了“应该打倒”他的愤念,攻击他的时候,不仅拿他当做多数昏蛋们的代表,并且对于他个人也觉得非竭力攻击不可了。其所以要竭力攻击他者,他的思想昏乱,言论背谬,倒还在其次;最可恶的,便是窃据高位,凭藉权势,要用专制的手段来统一思想。我前几天与劭西先生闲谈到这个意思:我说,“咱们俩现在是同心同德的主张白话文学,提倡拼音文字;但我以为咱们只应该在社会上宣传咱们的主张,务期拿道理来说服人家,我决不愿意而且极端反对用权势来强迫人家服从。所以假使您助西先生一旦做了教育总长,竟下令禁读古文与禁识汉字,我疑古玄同一定首先反抗,拼命攻击,不遗余力。”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凡用暴力淫威来胁迫人家一定要如何如何的,不问主张之当否,我是一概反对的:用暴力淫威来胁迫人家读“孔夫子的便壶”式的“经”,固然要反对;用暴力淫威来胁迫人家读ㄉㄚㄨㄧㄣ的《物种由来》,ㄇㄚㄦㄢㄙ的《资本论》,ㄋㄦㄛㄆㄛㄊㄎㄧㄣ的《互助论》,……我同样也要反对。这是我的信念。
我对于章行严的反抗,动机就是这样。论到章行严的思想与主张,我ㄧㄚㄍㄜㄦ就没有佩服他过;老实说,我一直是看他不起的,尤其是对于他的文章。“后《甲寅》”
固然不成东西,“前《甲寅》”又算得上个什么?“前《甲寅》”优于“后《甲寅》”的只有一点,就是没有那些叫人恶心的拍马屁的论调而已。讲到思想与文章,他们俩是同样的没有价值。我从前不反抗他而近半年来反抗他者,因为他前时只是站在社会上发议论而近时则要凭藉官势来统一思想也。现在段政府已经到了末路,章行严也跟着倒霉,我是绝不赞成打死老虎的,所以今后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攻击他了。但是,多数的昏蛋们既死不完,代表他们的文妖也是层出不穷。文妖是极容易窃据高位的,文妖是最喜欢统一思想的。章行严去矣,后之来者,要是也像他那样做昏蛋们的代表,也像他那样要凭藉官势来统一思想,不管他是张三或李四,阿猫或阿狗,亡国大夫或兴国伟人,绅士或暴徒,我还是与对待章行严一样,反抗他,攻击他。
这里还要附带着说两点:
(一)攻击章行严的文章,我们的“乾坤袋”里还有几篇,现在打算都不登了,谨向投稿者道歉。
(二)我们攻击人,只是反对他的主张,绝不愿涉及他个人的私德,尤其是说那些“汗人闺阃”的话。无论那人的私德如何,其家中若何情状,别人丑诋的话要是出于诬蔑,则是诋者自丧其人格,与被诋者无损;即使实有其事,这是私而又私的,只要不损及别人,无论谁何,都不相干,以此为诋,徒见诋者之无聊而已。为了反对某人而说他的老婆偷汉或儿子做贼,这正与夏后启(?)对于“不用命”的要“孥戮”他,张作霖因为郭松龄“倒戈”
而杀他的父亲同样的野蛮。所以章行严做了“家有子弟,莫知所出”这两句文章,只应该攻击他文理不通,或者因为他自命为能文章而竟做出这样不通的句子来,挖苦他几句,也是很对的。但若因此而对他的夫人儿子说上许多轻薄的话,这是我所极反对的;那种人的心理我认为与做《太阳晒屁股赋》之张丹斧同样的龌龊,那种论调我认为与那《晶报》同样的下作。
1925,12,4。
(本篇发表于1925年12月16日《国语周刊》第26期,署名疑古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