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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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赋得几分之几

话说北京顺治门外魏染胡同第三十五号门牌,是一座新盖的“大楼”(这是北京的名词,江浙称为“楼房”),这大楼中有一间屋子,我有一位敝友,每天要到这间屋子里去干一种工作,他把这工作干完了,拿到别一个地方去,别人再加上几次别样的工作,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可以看到林语堂先生曾经“运用最高的脑力,用如何读几何的分析工分,总是答不出来”的“疑问”而“心上要每每难过”的“一大张八页的刊物”(这长句中加“”的字句,见《语丝》第54期)。这位敝友姓孙,名□□,表字伏园(因为他以字行,故讳其名,敬避作口口)。他与我常常晤面,近两三天以来,忽然为了“几分之几”的事件,一定要我写几句话给他,聊以补白(这四个字是照我的口气写的,若照他的口气,便是什么“以光篇幅”了)。我实在怕写白话,因为做不出,又做不好,我又不愿做文章,因为我虽不肖,还不屑那样下作,竟沦人“文妖”道中。

但是“白话”债总赖不了的,与其东躲西逃,结果还是被他ㄉㄞ住,勒逼住写好像写伏辩一般,还不如乖乖的自动的写他几句“瞎三话四”,以清厥债,面子上究竟还好看些。

“赋得”二字,在我是“古已有之”的了:本年双十节,我已经用过“天鹅绒”的手写过一篇《赋得国庆》送给这位孙公去补白,是其证也,“几分之几”是什么呢?现在不能宣布;因为我想暂时做一次“准文妖”,学着《醉翁亭记》的“义法”,东一个“太守”,西一个“太守”,而“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一语,要把它放在末末了儿。

下笔千言,以上是莫须有的,以下是离题万里的。虽说离题万里,究竟也要嵌得进几个点题的字面才行。——好吧,就照这样,写上彼此绝不相干的两则,聊以塞孙公之责云尔。

从去年这时候到今年这时候,在文化轨道上开倒车的运动的,旗帜十分鲜明(前几年不是不开,也不是开得不起劲,不过旗帜不十分鲜明罢了)。近几个月以来,反对这种运动的,咸集矢于章行严一人之身,大家是这样,我也不免“和光同尘”。讲到章行严开倒车的思想,并不自今日始,他压根儿就是做那低能的古文——桐城派的古文,他压根儿就是一个乌烟瘴气的ㄐㄣㄊㄌㄇㄣ;他过去老是这样,我敢预断他将来永远还是这样。中国像他这样的思想的人,真叫做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比他还要不如的,更不知有多少。何以以前我单单指名他来反对呢?只因为他凭藉官势来开倒车,其情实在可恶,所以我也跟着别人,“一矢以相加遗”。现在段政府到了末路,章行严已经倒霉,他没有官势了,我是决不再来打死老虎的;打死老虎是很卑劣的行为。章行严既失势,他便与其他开倒车的人们一例。我们不必再来反对一个章行严,却不可不永远继续的反对他们的个体。若以为章行严倒了霉,开倒车的运动便会停止,这实在太看得起人了:太看得起章行严,以为他有独力开倒车的能力;太看得起其他开倒车的人们,以为章行严一倒,政局更新(?),开倒车的运动便会消灭似的。这样看得起人,实在是大大的不可。所以我的意思,我们今后对于在文化轨道上开倒车的行动,仍当努力攻击,不问其为张三李四,官僚伟人,绅士暴徒,只要是开倒车,就当一律攻击;若开倒车的人们中间有与以前的章行严一样,有官势可以凭藉,我们也不问其为张三李四,官僚伟人,绅士暴徒,一律都应该以对付章行严的态度对付之。昏蛋本来到处皆是,并不限于亡清遗孽,腐败官僚;尽有人在别的方面很能发几句有价值的议论,一到文化方面,便屁话像连珠般的放射出来了。例如古文,真能够知道它没有价值,真能够知道它无益有害,真能够知道它比白话要不通得多,真能够知道什么“义法”“轨范”是等于狗屁的,能有几人?我不敢“重”量天下士,我敢说对于这问题能有真知灼见的,不过胡适之、吴稚晖他们几个人而已矣。还有,“统一”“专制”这种混账心思,中国人最发达,一面是愿意被别人统一,被别人专制,同时便一心只想统一别人,专制别人。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们都要造成“清一色”的社会的。这种混账心思,实在比提倡古文主张读经还要可恶;我敢说,“统一”

“专制”的混账心思不铲除,中国人是永不会有进步的!

敝友孙公近几年来所干的工作,他有一个很好的意见,便是各方面的言论都能容纳,他的确能够做到。我希望他今后秉此好意,永矢弗渝;我更希望他今后的工作的成绩中,常常发现攻击任何方面的“清一色”的思想言论事实。

这一则,起首有“从去年这时候到今年这时候”字样,末了又有“希望他今后……”字样,这就算是嵌进的几个点题的字面。

我翻开去年今日孙公的工作的成绩来看,看看有没有可以供“赋得”之料的。看到第八版第二栏——啊!有啦!“记者”做的“‘京副’的式样”中说:

现有的日报附张或小报大抵有四种式样。

………《向导》及《民国日报》的《觉悟》等代表第三种,北大研究所的《歌谣周刊》,以及《绿波》、《狂飚》等代表第四种。第四种最好,可惜印刷工人和读者两方面都不大习惯,所以只好暂缓采用。………所以我们决采第三种。………所谓第四种式样,便是横行,我是极端主张横行的。我主张的理由,不必用生理学来证明,完全因为事实上的需要。我是主张中国字应该改用拼音的,我又认为中国从纯粹的方块字到纯粹的拼音字,中间必要经过一个“方拼合璧”的阶级。这个阶级中的文字,略如日本文的形式而再“变本加厉”一下子,就是更庞杂些。写这种“合璧”的文字,便非用横行不可,因为中间有外国字,有中国的拼音字也(无论是注音字母或是罗马字母)。即以纯粹的方块字的文章而论,这些方块字,将来都得注上声音,越奇古的越有注音的必要,例如“上林,子虚,长杨,羽猎,两都,二京,三都”诸赋,苟不注音,恐怕就是懂得音韵的“小学家”,也要弄到挢舌不下呢。要加注音,就要请方块字改学螃蟹的爬法,别再照乌龟的爬法。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方块字总非改用横行不可。虽然上面这些废话,于孙公的工作都不甚相干,可是一篇文章里嵌几个外国字,或嵌一段外国文,这是常常会有的,而许多方块字之中忽然嵌进几个注音字母,近来也渐渐的流行起来了;即此区区,也以改横行为宜了。何况孙公对于横行的式样本说“最好”呢。印刷工人方面,自从阿拉借光办《国语周刊》以来,半载于兹矣。阿拉是用横行式样的,所以印刷工人也有些习惯了,至于读者,那是丝毫没有问题,若竟有不会看横行的,或反对横行的,那大可恭而敬之的对他说道:“请你别看啦!”

我希望明年今日孙公的工作的成绩的形式变成螃蟹的爬法的模样。

这一则,引自“去年今日孙公的工作的成绩”,又有“希望明年今日孙公的工作的成绩”字样,点题的字面嵌得更工切了。

“庐陵欧阳修也”要出场了。

“几”与“ㄐ”同音“ㄐㄧ;”分“音”ㄈㄛㄋ“(ㄈㄣ),援北京把”三“字原音的”ㄙㄚㄋ“(ㄙㄢ)变读为”ㄙㄚ“例,”分“亦可变读为”ㄈㄛ“,”ㄈ“音”ㄈㄛ“;”之“与”ㄓ“同音”ㄓ”;“几”与“ㄐ”还是同音“ㄐㄧ”:是故“几分之几”与“ㄐㄈㄓㄐ”同音。ㄐ者,ㄐㄧㄥㄅㄠ之字头也;ㄈ者,ㄈㄡㄎㄢ之字头也;ㄓ者,ㄓㄆㄋㄧㄢ之字头也;ㄐ者,ㄐㄧㄋㄧㄢ之字头也,ㄐㄥㄅㄠㄈㄡㄎㄢㄓㄋㄐㄋㄧㄢ者,京报副刊周年纪念也。

一九二五,十二,三。

(本篇发表1925年12月5日《京报副刊》第34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