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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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废话

——废话的废话

“废话”,有说是该写“费话”,这话大概是对的;可是我不管这些,我不过取北京话里用“ㄈㄟ”跟“ㄏㄨㄚ”两个音构成的一个词儿做个题目罢了。因为以音为主,所以以后或写“废话”,或写“费话”,或写“ㄇㄏㄨㄚ”,或写“Feihua”……爱写哪个就写哪个,只要音对了就是,不求字形一致。

用“废话”做题目,有三个意思:(ㄅ)我是一个中年的学究,新知识新思想,我虽然对它垂涎十丈,可是我跟它分隔云泥,它成日价满天飞着,可恨我的脑壳尽往上顶,压根儿没有碰着它;所以我发的议论,不是浅薄无聊,就是谬误可笑,真叫做不值得一说。然而我是一个不肯藏拙的人,忽然心血来潮,便要拉起笔来乱涂一阵,这当然是废话了。(ㄆ)假使说,“愚者千虑,容(不是‘必’)有一得”,那我也敢老着面皮说,这是可以“容有”

的。但是,我如果真有“一得”,怕未必是今日最大多数的“同胞”们所能“以为然”的吧;那么,等于白说,还是等于废话。(门)而况今何时乎?今何世乎?人家正忙着“爱国”,正忙着“到民间去”,……你看!在实验室里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们,整理国故的人们,想与异性恋爱的人们,爱好文艺的人们,不是都挨了申斥了吗?我还胆敢不上天安门前去砍指头,却到“群言堂”(“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中来嚼舌头,胡扯瞎撩,无裨国事,无益民生,岂非该死之尤!然则无论说什么话,自应一体作废话论。

“疑古玄同者谁耶?以前《语丝》的作者中有钱其姓而玄同其名者,意者此玄同即彼玄同耶?”

“然也。”

“然则干么现在又加上疑古两个字呢?干么又不写钱字呢?”

“容在下一一道来。”

我取疑古这个名字,还在五年以前。一九二一年,曾经请我的朋友“何庚”先生用龟甲文字体给我刻过一个左“疑”右“古”的图章。名字到了刻上图章,它大概就有长寿的希望,不仅作为新闻纸上投稿者的“临时名字”

了。可是这五年之中,疑古这名字还只用于向新闻纸投稿之时。近来自己看了这个名字,愈觉得它好,非正式来用它一下子不可,所以现在就写作疑古玄同。

既要用疑古,何不就废了玄同呢?这个我不愿意。我看了玄同这个名字,也一样觉得它好。疑古,我所欲也,玄同,亦我所欲也,二者非不可得兼,故不愿舍疑古而取玄同,亦不愿舍玄同而取疑古。

我们在“群言堂”中常要研究这个问题:“中国人的名字,干么要限于用一个音跟两个音?干么不可以多用几个音?”研究的结果,总是说:“这无非是习惯罢了。有什么道理可说!这种没道理的习惯,实在应该打破。我们以后取名字,别再受这个限制!”可是说总是这样说,实行打破这习惯的还没有听见过。我现在要酸溜溜地掉一句古文道:“请自隗始。”

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说:“现在本有多音词的趋向,用了拼音文字,自然会有用长名字的趋向。在外国的留学生不得不用拼音的,常把名号并写起来以免和别人的混。

现在时兴用名不用号,这还是‘汉字时代’里的一种小进步。但是到拼音字通行了,名字自然会加长,或者名号总是并称。”(《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页九十二。)这话我完全同意。我是汉字的叛徒,那么,不等到拼音字通行,先把名字加长一下子(或者玄同算做名,疑古算做号,疑古玄同算是名号并称,也使得),使逆迹更加昭著些,也好。

疑古玄同是写全了的正式名字。寻常书写,自可从简:或单称玄同;或单称疑古,有时也许要掉弄笔头,疑古改写音同的夷罟,逸梏,易古……;或单写音标作ㄧㄍㄨ,Yiku“姓是干么使的?姓是怎样发生的?们俩共生的儿女,干么只能用他的姓而不能用伊的姓?他们俩胖合,干么伊的上面要加上他的姓?姓既如此神圣,干么又可以改姓,还可以赐姓?……”诸如此类的盘诘,常常在我的脑子里作怪。可是,我不是学者,我没有科学的头脑,我只会凭了主观来武断。我觉得姓这样东西,我一些也用它不着,我要像扔破鞋那样扔掉它!

我的姓不但于我无用,我还很受它的累。我打电话,那边问我“贵姓”,我无论依国音说“姓ㄘㄧㄢ”,或依北京音说“姓ㄑㄧㄢ”那边往往总要再问“姓田?”。那边这样“缠夹二”(读如ㄖㄛㄢㄍㄚㄏㄧ,不可读ㄔㄔㄢㄐㄧㄚㄦ),我只好再说,“赵钱孙李的钱”,“铜钱的钱”,“洋钱的钱”。你看,够多么受累ㄧㄚ!

疑古的人固然不该引古人以自重;但古人所为若有适符吾意的,也大可不必故意隐匿,惧贻“好古”之讥,我现在要学人家的舌头说道,“考此事古已有之。”(在我作此《废话》以前“已有之”的,都归在“古已有之”之列。)太远的且不论。和尚没有姓;满洲人有姓而不用;中国有一位刘师复,废姓而单称师复;日本有一位宫武外骨,废姓而单称外骨,或称废姓外骨,或称半狂堂外骨;皆其例也。——然则我又可以掉一句文道:“夫我,亦犹行古之道也!”

做文章而要讲究体式,这真和束胸缠脚同样地自己给自己钉上镣铐。呜呼!哀莫大于自刑!古今(外则非我所知,故这里只说“古今”而不言“中外”)谈做文章的,我最佩服吴稚晖老先生啦。他在《猛进》第十期上发表《乱谈几句》一文,现在把最精要的几句节录如下:

…………在小书摊上翻看了一本极平常的书,却触悟着一个作文的秘诀。这本书就叫做《岂有此理》。我只读他开头两句,即不曾看下去,然从此便打破了要做阳湖派古文家的迷梦,说话自由自在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蛮文学家,乃我生平之幸。他那开头两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用这种精神,才能得言论的真自由,享言论的真幸福。

近来有一位周云青君编辑《吴稚晖先生文存》,序中称吴老先生的文章——取材之丰富,上自天球、宗彝,下至圊中石、干屎橛,无不佐其笔阵之纵横;而字法句法往往戛戛独造,脱尽恒蹊,目无桐城派阳湖派之余子。

这几句话,很能写出吴老先生文章之妙处。不过末句不免有些失敬,吴老先生之妙文岂可与桐城派相提并论!

阳湖派比桐城派虽然稍微高明些,但桐城派是三寸金莲,阳湖派也不过三寸半或四寸而已。吴老先生则不但是不缠之天然脚,而且还没有那些“六寸肤圆”,“底平指敛”的肉麻相,简直是五指揸开,阔而且长,可以穿在草鞋里健步如飞的村姑的脚;所以阳湖派也不能与吴老先生同日而语。那鸟桐城派,只配送给《这个大虫》(TheTiger)的主笔当甘蔗渣去细细咀嚼而已。有一位ㄓㄧㄣㄊㄌㄇㄣ绉着眉头批评吴老先生的文章道,“太难了!”这种人也是只配咀嚼鸟桐城派的。我以为从来自由活泼的好文章“未有不如此”,禅宗的语录和元代的杂剧皆是也;吴老先生不过格外淋漓尽致罢了。可恨我太没有文才,笔一提起,“体式鬼”便奔赴腕下,所以虽欲力求振拔,苦难如愿以偿。今作《废话》,颇想努力一下子:古语跟今语,官话跟土话,圣贤垂训跟泼妇骂街,典谟训诰跟淫词艳曲,中国字跟外国字,汉字跟注音字母(或罗马字母),袭旧的跟杜撰的,欧化的跟民众化的,……信手拈来,信笔写去。如此,纵自由活泼之境未易遽臻,而“纯正”“简洁”之弊庶几可免,亦可以无大过矣。还有,一段可以短到几个字,可以长到几千字;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以上是“废话的废话”。

要看后话,且待来周(“来”字不甚可靠)。

一九二五,八,十,上午四时。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17日《语丝》第40期,署名疑古玄同。)